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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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折磨(5)

“但您是个疯子。”莉扎神经质地说,“别人开个玩笑,您竟然如此想入非非!……啊,妈妈来了,或许正是时候。您怎么老是这么慢,妈妈,怎么如此久!看,尤丽雅也端来冰了!”

“喂,别嚷嚷好吗,Lise?别嚷襄。你嚷得我实在……我没办法呀,软布团被你自己塞到别处去了。……我到处找哇,找哇。……这应该是你故意这样做的吧。”

“我又不知道他会带着被咬伤的指头来这儿,否则,或许真地我会故意那么做。天使妈妈,您开始变得风趣幽默了。”

“这算是吧,但Lise,对阿列克塞的指头你倒很有感情嘛!喔,亲爱的阿列克塞,不是这件或那件事情要我的命,不是什么赫尔岑什图贝,而是这一切加在一起,这实在让我吃不消。”

“行了,妈妈,别再提那个赫尔岑什图贝了,”莉扎高兴地笑道,“赶紧把布条递过来,还有冰水,妈妈。这叫做铅水洗剂。我现在记起来了,阿列克塞,十分简单,却很管用。您可以想象吗,妈妈?在路上他竟然和顽童打起架来,一个顽童咬伤了他的手指,岂不是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小孩子?妈妈,有如他这样的顽童可以结婚吗?他还想结婚呢,妈妈。可以想象得到他结婚后的样子,难道不是很可笑吗?简直滑稽透顶了!”

Lise始终在吃吃地笑,仿佛神经质般,一边狡黠地瞅着阿辽沙。

“那怎么结婚,Lise?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这不是在闹着玩,……或许那男孩是个疯子。”

“啊,妈妈宝贝!怎么可能有疯狂的孩子。”

“为什么没有,Lise?难道我在说蠢话吗?也许你们指的男孩被疯狗给咬了,自己就成了疯孩子,又反过来咬了附近的人。瞧她给您包扎得多好,阿列克塞,我绝对办不到。现在还疼吗?”

“好多了。”

“您怕水吗?”Lise问。

“行了,Lise,我说疯孩子的话或许太欠考虑了,马上你就大做文章。阿列克塞,刚才一听说你来了,卡捷琳娜就急忙来找我,她急着见你,一定要见你。”

“嗳,妈妈!现在他不可以去,您一个人先走吧,他太痛苦了。”

“谈不上痛苦,完全能够去……”阿辽沙说。

“什么?您要离开我吗?这是您说得?您是这么说的?”

“那有什么?等在那边完了以后我再来,我们还可以接着谈,愿意谈多久就谈多久。我很希望能立刻见到卡捷琳娜,因为我今天想赶早回到修道院。”

“妈妈,您快带他走吧。阿列克塞,见过卡捷琳娜后就不用劳您大驾回来看我了,就直接回您的修道院吧,您该去的地方是那儿!我想休息了,我整晚都没睡了。”

“哎,Lise,别开玩笑了,不过倒愿你能真的睡一觉!”霍赫拉科娃太太说。

“我不知道又怎么惹……。那就再待三分钟,如果您同意,甚至五分钟。”阿辽沙嗫嚅道。

“甚至五分钟!快带他走,妈妈,这简直是个monstre!”

“你疯了,Lise。我们走吧,阿列克塞,她今天格外任性,我担心刺激她。唉,与神经质的姑娘打交道可真够我受的,阿列克塞!或许看见您之后她真的想睡了。这么快您就能让她安睡,这真太幸福了!”

“啊,您说的真动听。妈妈,为这我要吻您,好妈妈!”

“我也吻你,Lise。听好,阿列克塞。”霍赫拉科娃太太领着阿辽沙走出去时,郑重其事而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得飞快,“不想让您感到先入为主,也不想揭开其中的内幕,但那里发生的一切您进去后自己就可以看到了。这简直让人感到震惊,简直是一出最荒诞不经的闹剧。她爱着您二哥伊万,却偏又竭力让自己相信她爱的是您大哥德米特里。这让人感到十分震惊!和您一块儿进去,如果不撵我,那就一直待到最后。”

五、客厅里的怪事

但客厅里的谈话几乎要结束了。尽管卡捷琳娜看上去态度坚决,她还是非常的激动。在阿辽沙他们进屋的时候,伊万正要起身离去。他脸色苍白,阿辽沙无比焦虑地瞧着他。事情是这样的:对于阿辽沙来说,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一个疑团解开了,这是使他一段时间以来内心忐忑不安的一个谜。大概过去一个多月了,好几次从不同的方面他了解到这样的新闻,说二哥伊万爱上了卡捷琳娜,最值得注意的是,传闻说伊万千真万确是打算从米嘉那儿“抢走”她。直至最近,这件事阿辽沙始终感到不可思议,尽管深感不安。他却一样十分爱两位兄长,唯恐这样的角逐在他们之间发生。然而,大哥昨天突然直截了当地向他宣告:欢迎兄弟伊万参与角逐,这将在许多方面帮他——德米特里——的忙。帮什么忙?帮助自己娶格莘莱卡?但阿辽沙认为,这条路是最糟糕的末路。先不谈这一切,直至昨晚阿辽沙都深信:卡捷琳娜自己对大哥是矢志不渝地爱着,但仅是在昨晚之前他相信如此。另外,不知为什么阿辽沙总感到:卡捷琳娜不可能爱伊万而是仅爱大哥德米特里,并且恰恰是爱他的本来面目,无论这份爱是怎样的荒诞。

但是,格露莘卡昨晚表演的那一幕,使他忽然产生另一种模糊的认识。刚才霍赫拉科娃提到的“怪事一桩”这个字眼,几乎令他打了个寒颤,因为恰恰天刚亮时,他大概冲着梦中所见似醒非醒地突然说道:“怪事一桩!怪事一桩!”昨天发生在卡捷琳娜家的那一幕他整晚都梦见了。现在霍赫拉科娃太太又坚信,卡捷琳娜真正爱的是二哥伊万。但由于某种矫情的奇想却要做出“怪事一桩”,故意以知恩图报而钟情于德米特里的姿态,借以欺骗、折磨自己——这番话使阿辽沙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或许,”阿辽沙心里想,“确实尽在此言中!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二哥的处境怎样呢?”

凭着某种感觉阿辽沙知道,像卡捷琳娜这样的性格的人,肯定要占据主宰地位,而她又仅能主宰大哥那样的人,却绝对不可能主宰像伊万这样的人。因为只有德米特里才有可能最后归属于她并“自己得福”,但二哥伊万就没有这种可能。伊万绝对不会顺从她,而且这也不可能带来幸福。对于伊万,阿辽沙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在头脑中形成了如此的概念。

在他走入客厅的一瞬间出现了以上的种种疑惑和思虑,也只在他的头脑里一闪即逝。接下来另一念头又突然闪现,并且无法阻拦:如果两个她都不爱,那又怎样呢?

在这里笔者要指出,最近一个月内,阿辽沙脑海中每当浮现这些念头,他自己总像有种羞愧的感觉,并因此责备自己:“关于爱情和女人我又懂得什么?这样的判断我又怎么能确定呢?”这类的想法每次出现以后,他往往心中自责。但又无法阻止不去思考。本能上他清楚眼前的这种角逐对于他两位兄长的命运是最重要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取决于此。

昨天在谈到父亲和大哥时,二哥伊万激愤地曾这样说过:“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由此可见,大哥在他眼中已经成为一条爬虫,而且也许早就是一条爬虫了?有没有可能是自从二哥伊万认识卡捷琳娜之后就开始的?当然,这句话昨天伊万是冲口而出的,但正因为是冲口而出,才更加可信。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和好呢?相反,这一家子岂不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吗?阿辽沙感到尤其为难的是,他该帮谁?希望他们分别得到怎样的结局?两位兄长他都爱,但在这么可怕的重要矛盾之中,对每一位兄长他该怀有怎样的祝愿呢?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很有可能完全失去方向感。而阿辽沙最无法忍受的是情况不明,因为他对某人的爱永远具有积极的性质,他不可能消极地去爱。如果一旦有了爱心,他自己马上就会着手帮助某人。为这必须树立目标,其中每个人分别需要什么必须认准,要清楚地了解什么对他有益,在目标确信无误后,分别帮助每一个人便自然而然了。但眼下明确的目标看不见,仅看见一片模糊、一团乱麻。刚才别人说是:“怪事一桩!”即使是对于这一桩怪事,他又弄清了什么?这一整部玄奥的无字天书,他一点儿都不懂!

一见到阿辽沙,卡捷琳娜就很快并且高兴地冲着已离座要走的伊万叫道:“等一下!请等一下!我想听听我全身心都信赖着的这位的建议。叶卡杰丽娜,您也再稍待片刻吧!”她转身对霍赫拉科娃太太补了一句。

她让阿辽沙坐在自己旁边,伊万和霍赫拉科娃太太则并排坐在对面。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我的朋友,在世上我所拥有的就是你们了,”她满怀激情地开始说,一颗颗真切痛楚的热泪在声音中颤动着,阿辽沙的那颗心一下子就又转向她了,“我亲爱的朋友,阿列克塞,您昨天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幕,听到了看到了当时我的一言一行。您没能看到,伊万,他看到了。他对我昨天有什么想法——我不得而知,我仅清楚一点:如果今天此刻同样发生那件事,我会表现和昨天一样,——仍是那种感情,说同样的话,做一样的动作。我昨天的动作您记得,阿列克塞,我不会就这样罢休的,虽然您自己还制止过我的一个动作……”说到这儿,她涨红了脸,双目闪烁,“听着,阿列克塞,我是否现在还爱着他我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在我眼中他仅有一副可怜相,这不会是爱情的好开端。假若我爱他,继续爱他,那么现在也许我不会觉得他可怜,我相反会恨他……。”

声音渐渐发颤,泪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闪光。阿辽沙心中突然猛地一震。

“她真是情真意切的”,他琢磨着,“而且……她不再喜欢德米特里了!”

“确实如此!是这样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大声赞同道。

“慢着,我亲爱的叶卡杰丽娜,我还没说最主要的,经过这一整夜自己作出的决定我还没有说。我觉得,我的决定也许是残忍的——对自己残忍,——但是我预感到这个决定我永远都不会改变,永生不变,就这样。我亲爱的,善良的伊万,我慷慨的顾问、洞察我心灵的引路人、我世上惟一的朋友将永远是他,我的决定他完全赞同并嘉许……。我的一切决定他都了解。”

“的确,我是赞同,”伊万轻声说,却又十分坚定。

“但阿辽沙我希望——对不起,阿列克塞,请原谅在称呼上我有些失礼——我希望当着我的两位朋友的面阿列克塞也能告诉我:我做得是否正确?出于本能的感应,阿辽沙,您,我最亲爱的兄弟。”她用自己发烫的手抓住阿辽沙冰冷的手,声音激昂地又说道,“无论我多么痛苦,对您的表态、赞许,我预感到还是能给我带来安宁,因为听了您的话我会平静下来,心悦诚服——这种预感我强烈地感到了。”

“我不清楚您会问我什么?”阿辽沙的脸马上红至耳根,“我仅知道我十分敬爱您,我希望此时您得到的幸福远胜过对自己的希望!……但对这类事情我一窍不通……”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急忙添上这么一句。

“阿列克塞,在此类事情上现在名誉和义务是最主要的,别的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仍有更高的,是高于义务的情操。这种不可抗拒的感觉我的心已经意识到了,它不可抗拒地吸引着我。但能够用三言两语加以概括,主意我已拿定:即使他要娶那个……贱货,”她的语调变得极有份量,“那个贱货我永远、永远不可以原谅,我也绝不抛弃他!从现在开始,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他,永不!”她自己沉浸在那种悲壮的兴奋当中,下定决心断然声明,“我不打算总是跟着他,不愿时刻令他眼见心烦——我决不会那么做的!我要到别的城市去住,任何地方都行,但我也会一生一世关注他,一生不懈。如果将来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感到不幸——我感觉这肯定且立刻就会发生的,——我允许他来找我,接待他的将是一个朋友、姐妹……。当然仅是姐妹,这一生都不会改变,但他一定能够认识到,这的确是姐妹,找一个爱他并奉献给他自己一生的姐妹。我一定会达到目的,要坚持到最终他明了我的心,以后他将不羞于向我和盘托出任何事情!”她的感情仿佛有些失控了,“他祷告的上帝将是我,——至少他欠我这么多,因为他离我而去,我因他而遭受了昨天的耻辱。在他的一生中我要让他时刻都看到,这辈子我始终对他忠贞不渝,我曾向他许下的诺言我永远忠守,即使他不忠于我,背叛我。我将……我将作为让他幸福的工具,或者说是让他幸福的机器,并且以此终其一生,至死不渝,并且让他认识这一点直至终生。这就是我自己的决定!伊万表示高度赞赏。”

她急促呼吸。似乎刚才的思想表达远没本来打算的更大方、洒脱和自然,结果却过于匆忙,过于直率。显得大部分地方年少气盛,昨天的余怒未消可以从不同方面看出来,急着想抖抖傲气,甚至连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眼里的表情也变幻莫测。阿辽沙马上注意到了这一切,同时油然而生一片同情之心。恰巧在这当口,二哥伊万开始作了补充。

“我仅是谈谈个人想法,”他说,“任何别人做出这举动都不免有做作、过火之嫌,但您却没给人这种的印象。别人如此做是错误的,而您是对的。对这些我不知该怎样解释,但在我看来,您是绝对真诚的,所以您也是对的……”

“但这仅是一时之见……。此时又意味着什么呢?仅是昨天受到了侮辱,——此时便意味着这种伤害!”霍赫拉科娃太太也忍不住了,本来她不愿掺和进来的,但终究没有沉得住气,而且一语道破事情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