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上帝的面上,Lise,不要再嚷嚷,别逼我上死路。你年轻轻,不能全都让你知道大人的事,在我回来之后,凡是应该让你知道的,我全告诉你。喔,上帝啊!我来了,来了……。歇斯底里——应该是个好兆头,阿列克塞,她犯歇斯底里妙得很。也该这样了。在这方面我始终反对女性,反对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与眼泪。你先去,尤丽雅,说我马上就到。这么轻松就让伊万离开了,这全都怨她。但令兄没有离开本城。看在上帝的份上,Lise,不要嚷嚷!啊,的确,你没嚷嚷,是我嚷嚷,原谅妈妈吧!不过我非常高兴,十分的高兴,太高兴了!注意了没有,阿列克塞,刚才伊万一副血气方刚的样子走了出去,所有的话一吐为快后就走了出去!原来我以为他博学多才,满腹经伦,却没料到竟然他会如此火爆热烈、直率爽朗,如此虎虎有生气,如此可爱稚嫩,这真是太好了,好极了,就同您一样。……他背的德文诗和您完全一样!但我必须要走了,阿列克塞,她托的那件事您赶快去做吧,早点儿回来。你不需要什么吗,Lise?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半分钟也不能拖住阿列克塞,很快他又会再见你的。……”
霍赫拉科娃太太终于急匆匆地离去了。在离去之前阿辽沙希望再见见Lise。
“千万别推门!”Lise尖叫起来,“现在千万别推开门!您就待在门外告诉我吧,您是如何当上天使的?我就想知道这件事。”
“仅仅因为我做了一件愚蠢的可怕的事,Lise!再见!”
“我不允许您这样说走就走!”Lise又喊道。
“我有非常大的不幸,Lise!很快我就会回来,但我确实有很大很大的不幸!”
于是他跑出了屋。
六、陋屋里的怪事
的确阿辽沙有大的不幸,这也是到现在为止他很少经历过的。挺身而出,结果他却帮了倒忙,——并且他是在什么事上栽的跟头?爱情纠葛!
“我在这方面懂得什么?我在这些问题上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上百次他扪心自问,“喔,出点儿丑倒还没什么,这是应得的惩罚,——糟糕的是,我从此显然成为不幸的新的祸根……。而长老的本意是让我来调合的。难道撮合就是这样吗?”突然这时自己又想起本意是成人之美却弄巧成拙的情景,便更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即使自己是出于一片真心的,但以后也必须聪明点儿,”他马上得到结论,甚至没由此而面带丝毫笑意。
他办事的地点位于湖滨街,但恰好在离湖滨街不远的一条小巷里住着他大哥德米特里,这儿去很顺路。于是在去见那个上尉之前阿辽沙决定先去找他,尽管他已经感觉到大哥家中没人。大哥现在也许尽可能地在躲着自己,阿辽沙猜想着,——但不管怎样阿辽沙一定要找到他。时间在不断地溜走,自走出修道院的那一刻,他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垂死的长老。
在卡捷琳娜嘱托的事中,他对一点感到极其兴奋。一个年龄很小的孩子——卡捷琳娜提到——在父亲身边大声哭着跟着跑,当时阿辽沙的脑中就倏地闪起一个念头:八成这个男孩即刚才那个咬伤自己中指的学童,当自己追问怎么得罪了他时,那孩子咬了他的手指。现在,对此阿辽沙几乎已胸有成竹,虽然自己依然不知道什么缘故。就这样,他的心思被一些其它的念头岔开了,对刚才惹的“祸”,他决定不去“反思”,不再用后悔药来让自己难过,而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以后会如何,就随它吧。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完全振作起来了。顺便说一下,在他拐入大哥住的那条胡同时,他觉得饿极了,就边走边吃着在父亲那儿拿的圆面包。这些增加了他的体力。
果然德米特里不在家。屋子的房东——做家具的老木工、老伴儿和他们的儿子,——甚至怀疑地盯着阿辽沙。阿辽沙一再追问,才令老头儿开口:“他已经出去三天了,也许是去了外地。”
阿辽沙清楚,这些回答全是按照房客吩咐做的。在阿辽沙突然直接问他是不是去了格露莘卡那里,是不是又留在了福马那里时,房东们全用惊恐的目光瞅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们全喜欢大哥,难怪都护着他,”阿辽沙心里想着,“不过这也不错。”
终于他发现卡尔梅科娃的房子在湖滨街。那所破小屋东倒西歪,仅有三个临街的窗户,一头母牛孤零零站在泥泞的院子中央。穿过院子,阿辽沙从一个入口走进过道;年迈的房东和她的老女儿住在过道左侧,看起来似乎她俩耳朵都不太好使。的确上尉仅住在一间里屋,这是在阿辽沙向他们询问上尉的话不断重复后才得到指点而找到的。抓住铁拉手阿辽沙正想开门,但突然惊讶于门内那出奇的寂静。卡捷琳娜告诉他,退役的上尉有家小。
“或许他们正在睡觉,或许知道我来了,正等着我开门。”阿辽沙犹豫着,“还是先敲门吧。”
于是便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而是等了一会儿,甚至也许是在十秒钟以后才有动静。
“什么人?”一个非常气愤的语调开始说话。
此时阿辽沙才轻轻推门而入。里屋虽然非常大,但为数很多的人口与各种家具挤在里边就显得转悠不开。一个俄式大炉子在左边。一根穿过整个房子的绳子从炉子拉到靠左的窗户,五花八门的脏衣服挂满绳子。在左右两侧的墙边各有一张床靠,手工编织的毯子铺在上面。四个印花布套枕头象小山丘似的堆在左边的床上,一个比一个小。另一个很小的枕头搁在右边一张床上。所谓上座那边有一小块儿用布帘或被单隔开的地方正对着房门,那布帘也在绳上挂着。靠墙一侧的搁板夹上,一把椅子作为一张床铺在帘后可以看到。从上座一张普通木料的农家方桌被挪到了中间的窗前。四小块儿发霉变绿的玻璃嵌在每个窗户里,几乎都不透光了,并且紧紧地关着,使整个屋子又闷又暗。一些荷包蛋的残屑剩在桌上一只平底锅里,一片儿有人吃过的面包就搁在旁边,此外,一只酒瓶子中残留了些许让人忘记忧愁的所谓的琼浆。
一个女人坐在左边床边的椅子上,似乎极有身份,穿着花布连衣裙。可怜的女士一望就知道有病,一张脸又瘦又黄,面颊深陷。但她的眼神最令阿辽沙感到吃惊——仿佛在焦急地渴望得到回答,却同时又极有风度。这位女士尚未开口,阿辽沙便已向男主人说明了来意,此时她栗色的大眼睛始终矜持而又疑问地注视着交谈双方。一位容貌相当丑陋的少女站在这位女士身旁靠近左边窗户的地方,稀稀落落的头发略显红色,整洁的衣服都有点儿寒酸。少女不屑地盯着进来的阿辽沙。还有一个女的坐在右边的床边上,只是驼背再加上瘸腿(后来有人告诉阿辽沙,她的双腿完全萎缩了),在旁边床和墙壁间的角落里放着她的一副拐杖。可怜的少女的眼睛却特别美丽、善良,她安祥、温顺地望着阿辽沙。在桌旁一位先生正在吃着荷包蛋。他大概有四十五岁,不高的个头,瘦弱的体型,微红的头发,稀疏的胡须也略带微红色,极像树皮澡擦子。显然,那位刚才高声问“什么人”的人,正是这位先生,因为再没有别的男人在屋里。但当阿辽沙一跨进门,从桌旁的一条板凳上他霍然站起,匆匆用一块破餐巾抹了抹嘴,就快速地走到阿辽沙面前。
“为修道院化缘来了,这位修士可真是会找人家呀!”站在左边角落里的少女大声说道。
但是,那位跑到阿辽沙面前的先生,迅即用脚跟转向她,激动得有些破音的嗓门冲她扯开大叫:“不,瓦尔瓦拉,事实不是这样的,您这次没猜对!现在我要请问,”他又向阿辽沙突然转过身来,“您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阿辽沙仔细瞅着第一次见面的这位先生。阿辽沙感到此人举止乖戾、急躁易怒。显然刚才他喝酒了,却没有醉。极端的狂妄从他的脸上表现出来,同时——也非常奇怪——却也包含了明显的怯懦。仿佛他久居人下,曾饱经耻辱,但一朝得势却想抖一抖威风。或者再确切一点儿,好像虽然他满心想要打你,却又满心害怕你会打他。一种装疯卖傻的幽默从他的言词和他的颇为刺耳的声音语调中流露出来,有时尖刻,有时畏缩,常常虎头蛇尾,语气也不连贯。
当问及所谓“光临寒舍”的来意时他浑身发抖,眼珠凸起,直逼到阿辽沙跟前,使对方本能地退后。这位先生穿着一件衣料极差、污迹斑斑、打了补丁的深色粗布外套。裤子的颜色却出奇的浅,这种极薄的方格面料是早已没人穿的了,这条裤子又皱又短,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好像绷在一个已经长大的小孩腿上,极不合身。
“我是……阿列克塞……”阿辽沙开始说话。
“我完全理解,”那位先生立刻生硬地说,表示对方是谁他早就知道了,“我也可以告诉您,我就是斯涅吉辽夫上尉,但我还是希望了解您有何……”
“我仅是来看看。有几句我个人的话想跟您说。……假如您允许的话……”
“那好吧,椅子在这里,便请落座。古老的滑稽戏里有这样的台词:‘便请落座’……’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很快地搬来一张空椅子,几乎就在房间的中央放下了;然后坐在阿辽沙的对面,依然靠得很近,阿辽沙的膝盖几乎要和他的碰在了一起。
“我是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前俄国步兵上尉,虽然身败名裂,但我毕竟仍是上尉。在屈辱中我养成了低三下四的说话习惯。”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阿辽沙微笑着说,“但这是无意的还是有意如此的呢?”
“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这是无意的。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在前半辈子,或许这是天意吧。看得出,对当代问题您非常感兴趣。不过,在这种环境中,我根本无法接待客人,您究竟对我的什么事情如此感兴趣呢?”
“我今天来……就只为了那件事……”
“那件事?什么那件事?”上尉不耐烦地打断了阿辽沙的话。
“就为了那次家兄德米特里和您在酒馆里会面的事。”阿辽沙不好意思地说道。
“什么会面?难道就为了那件事?如此说来,是关于澡擦子,树皮澡擦子的事?”突然上尉挪动了身子,现在真的是撞上了阿辽沙的膝盖。奇怪地,他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
“您说什么,澡擦子?”阿辽沙嘀咕着。
“爸爸,别信他,他这是来告状的,因为今天我咬伤了他的手指头!”一个阿辽沙已经不再陌生的声音从布帘后角落里响起,原来正是今天碰见的那个男孩儿在说话。
揭开布帘,阿辽沙发现,在神像下的角落里,今天袭击他的那个学童正躺在搁板夹上一把椅子搭成的铺位上,他自己的外套盖在身上,还有一条破旧的棉被。从他亮得异样的双眼,很明显就能推断出他身体不舒服并且还发着高烧。同今天早些时候完全不同,他现在毫无惧色地盯着阿辽沙,似乎在说:“在我的家里,看你还能怎样?”
“什么?你竟敢咬伤了这位先生的指头,”上尉跳下椅子,“他咬了您的手指?”
“是的。今天在大街上六个孩子跟他互相扔石头。他们六个人扔他,他就一个人。我朝着他走过去,他就朝我扔,然后又扔了一块儿击中了我的头。我就问他: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忽然,他冲过来,狠狠地咬着我的中指,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这就揍他!我马上揍他!”上尉整个身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您错了,误解了我。我完全不是要告状的,只不过是为了讲述事情的经过……。绝对绝对我不愿您揍他。况且,看样子现在他正病得很厉害……”
“您还真以为我会揍他?当着您的面难道我会把我的宝贝小伊柳沙揍一顿,给您出这口恶气吗?您需要我立刻这么做吗?”上尉说着就猛地转向阿辽沙,那架势仿佛要发动袭击,“对您那受伤的指头我深表遗憾,先生,但是,您是否还需要在我把小伊柳沙揍一顿以前,先砍掉我的四个指头?立刻在您面前砍掉,以满足您正当地泄愤要求?为了消去您的心头之恨,这四根指头我想已经足够了吧,如果不够,是不是还要第五根指头?……”他突然停住话头,仿佛喘不过气来。每一块儿肌肉在他脸上都在颤动,抽搐,目光极具挑畔性。他的神经简单直达到了错乱的地步。
“现在大概我完全清楚了,”阿辽沙继续坐着说道,音调平静而又十分忧伤,“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好孩子,他敬爱着他的父亲,因为家兄侮辱了他才会袭击我的……。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这件事,”他重复着斟酌道,“但是对自己的愚蠢的行为,家兄德米特里感到十分后悔,这个我清楚,如果有可能他到府上来,也许最好应该仍在那个酒店前跟您会面,他一定会在大家面前向您赔礼道歉……只要您同意。”
“扯下了别人的胡须,然后赔礼道歉……这就算完事了,满意了,难道是这样吗?”
“不,绝不。相反,他会完全听从您的指示尽最大努力满足您的所有要求!”
“那么,假如我要求令兄就在那家酒馆里——店名是“京都酒店”,——或许是在万人广场之上,向我下跪,难道他会跪下吗?”
“的确,他一定会照办的。”
“您的攻心术终于有效了!我的眼泪被感动得掉下了,您哪!我的心肠太软了。请您允许我给您介绍我的家小:我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是我的骨肉。如果我死了,谁会来关照他们呢!在我仍然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们,又有哪一位会疼我这个讨人嫌呢?这就是尊敬的上帝为像我这样的每个人都安排好的大事,真了不起!这是因为即便如我这样的糟老头也需要人疼……”
“啊,这非常正确!”紧随着上尉阿辽沙发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