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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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朱嘉(1)

一、库兹马·萨姆索诺夫

格露莘卡在开始自己新时光的时候,又亲自向阿辽沙大哥表达她的问候,同时要他永远记住他们之间一小时的温存。而此时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却完全不知道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所以正受着惶恐和惊慌的围绕。这两天里,他的头整天昏昏沉沉、精神恍惚,也难怪他后来说自己那时可能患上了脑膜炎。第一天上午阿辽沙完全没有看见他的影子,而在当天他二弟伊万约他在酒店见面的事也泡了汤。他所租住的房子的房东按他的意思,当然不会透露他的踪迹。

这两天他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着,就如同他后来说得那样“是在跟自己的灵魂作斗争,以拯救落入深渊的命运”,甚至有一些日子他还为某件棘手的事出城一次,尽管他时时刻刻都不敢让格露莘卡逃出他所监视的范围。这一切一切的情况后来都被详细核对过并还用文件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眼下笔者仅仅是想例举出他一生里这不寻常的两天中一些必须交待清楚的情况,因为接下来的可是他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一场灭顶之灾。

虽然格露莘卡和他有过一小时的浪漫情感,这一小时里她也的确是真心真意地付出,然而这同时也是曾残忍地折磨着他的心事。更为糟糕的是,他完全猜不透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或是说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尽管他软硬皆施,但她却不吃这一套——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只是偶尔她会一气之下对德米特里漠然置之,那个时候他是很了解这一点的。当下之时他也十分有把握猜想格露莘卡自身在经历着一场内心的矛盾争斗,手足无措的厉害,想要决定这样做又下不了决心,因此德米特里提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不无根据地认为,有时候格露莘卡一定把他恨到了骨子里头,恨他对她的那讨厌的令人恶心的情欲。事实或许真的如他所想,不过格露莘卡到底是不是真的为此烦恼,他就不得而知了。在他看来,萦绕在他脑子里的问题最终可能是这两种情况中的一种:要么是那个米嘉,要么就是剩下的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了。

不过在此需肯定的一个铁的事实就是:他十分有把握地认为,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定然会向格露莘卡提出(如果还没有提出的话)要和她正式结婚,取她为妻,他时时刻刻都不相信,这个老色鬼想通过三千卢布就能把她弄到手。正因为这样,他有时候觉得,真正让格露莘卡犹豫不决而苦恼的是由于她不知道该选择他们俩人中的谁,不知道哪一个让她觉得不吃亏而且上了算。

至于深深影响了格露莘卡一生的那名军官的即将到来,当然格露莘卡也是满怀激动且又有些惊恐的心情欺盼着他的到来——说来也怪得很,那个时候米嘉对此想都不曾想过。尽管最近几天格露莘卡对此事绝口不提,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然而米嘉也正是从她那里知道了格露莘卡曾在一个月前收到了一封信,就是当年那个诱骗她失身的那个人寄来的,甚至还获悉了信的一部分内容。那是格露莘卡赌气时给他看的,不过令格露莘卡感到不解的是,他好像并不把那封信放在眼里。很难说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米嘉为了得到这个女人已跟自己的生身父亲斗得天昏地暗,身心疲惫,已无法让他觉得还有什么更可怕更危险的事了,至少当时他是想象不出来的。一个旧情人杳无音信长达五年之久却又突然冒了出来,米嘉对此根本不相信,尤其不相信那个人还会来找她,在那封所谓的“军官来信”中,米嘉看出有关这位半路杀出的新竞争对手要来这件事语气说得极不肯定。信里面说得含含糊糊且让人起鸡皮疙瘩。应当说明的是,格露莘卡并没有让米嘉看到信的全部内容,也就是信的最后几行,不过信中关于归期说得倒很肯定。此外米嘉事后又回忆起,他当时曾不经意间觉察到格露莘卡脸上出现一丝对这封西伯利亚飞鸿不屑一顾的表情,加之格露莘卡此后再也没有向米嘉说过她与旧情人之间再有何瓜葛。故而米嘉不久就把那名军官情敌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令米嘉担心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论事情会朝什么方向进展,他必须先解决他与费尧多洋·巴甫洛维奇的冲突,这可是迫在眉梢的事。他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不知道格露莘卡会作何决定,不过他一直认为,这个决定会突如其来,可以说是心血来潮的结果。她会突然发神经似地对米嘉说:“将我带走吧我,永远属于你了,”——随后又嘎然而止,一切就此结束。他会一把将格露莱卡紧紧抓住,立刻准备远走高飞。噢,是要将她带到最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即使不是天涯海角,也是在俄国的最偏远处,那儿谁也不能找到他们,他们就在那儿结婚,从此不管一切别的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不论是此地的还是别地的,总之是一切一切的人,好像他们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那时,噢,将是他们美好新生活的开始!

对于这种世外桃源似的如他所想的新生活(当然再如他所想),米嘉无时无刻不在狂热地梦想着变成现实。他希望他的生活可以焕然一新,甚至可以说是脱胎换骨。这种又脏又臭如泥淖似的生活让他觉得腻透了,他像所有有过相似境遇的人那样,莫大地寄希望于能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换一个环境,只要不再见到这个地方,还有此地的人,只要能远走他乡——他将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一切会从头开始!这便是他目前所希望得到的全部。

但这必须有一个前提,即问题必须要按一种该称之为幸运的方式加以解决。当然还可以用其它方式解决,但结果就完全不同了,那将是不能想象的一种局面。万一要是格露莘卡对他说:“你走吧,我觉得我爱的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我要跟他结婚,我们分手吧。”——那时……那时……其实米嘉也不知那时会怎么样,自始至终他都不会知道,在这一点上必须公正对待他。他并没有确切的想法,也没有图谋犯罪。他在痛苦地坚持、等待、窥视,只为等待对他命运而言是幸运的结局,他只对此做好了思想准备。他甚至不曾有其它任何别的想法。但与此同却又产生了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烦恼,一个新问题摆在他眼前,尽管不是最重要的,却又逼得他不知所措,只能束手待毙。

事实摆在眼前。如果格露莘卡对他说:“我爱你,我愿意跟你走。”他将怎么办呢?他去哪儿又如何弄到他们所需要的一大笔钱呢?这么多年来,来自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赠款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且已挥霍的差不多了,当然格露莘卡有钱,但米嘉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要用自己的钱来养活格露莘卡,来开创他们的新生活,而不是靠她、靠女人的钱过活。所以他难想象有一天自己会伸手向她要钱,这样做会让他觉得颜面扫地,永远抬不起头来。笔者此处不准备对此事实详如描述,也不想进一步加以分析,只想指出的是,那个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这其间当然有原因,包括自觉的和不自觉的,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要用这种不高明甚至是卑鄙的手段去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钱弄到手,一想到这个,他的良心就会暗暗受谴责:“我已做了傻事,害了一个女人,可现在又要重倒覆辙,去干对不起另一个女人的傻事。”后来他曾坦言当时他是这么想的:“若是格露莘卡知晓了我的卑劣行径,她还会爱我吗?还会跟我远走他乡吗?”

但不管怎样,钱的事情让他伤透了脑筋。他该去哪儿凑齐这笔钱呢?如果凑不到钱,那么希望的肥皂泡就要破灭,一切都成为虚幻,“只是因为这笔钱而卡住了脖子,卡死了他们美好的新生活,哎,那又颜面何存呢”?!

笔者在此想预先点明一下:问题的症结就在于他清楚地知道这要命的钱何处有,或许还知道钱放在哪里。目前不想再细罗嗦,因为以后这一切都终将真相大白。不过我倒可以谈一下对他而言的主要的不幸,当然只能浮光掠影地点一下。为了将这笔放在某个地方的钱弄到手,并且是名正言顺地弄到它,他得首先归还卡捷琳娜·伊万诺鞭娜那三千卢布——“不然的话自己不就成了一个可耻十足的小偷,十足的混帐,我可不想以混帐家伙的身份开始我的新生活”,米嘉这么说道。因而若是有必要的话,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如数归还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那三千卢布,不仅一定要还给她,还必须立即做到,应当说他是最近才完成这项艰难但坚决的决定,也恰恰是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和阿辽沙在路上见了面,当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被格露莘卡诋毁了,而米嘉知道了这件事后,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于是要阿辽沙把自己的想法转告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样或许多多少少会减轻对她的打击。”是夜,在别过阿辽沙后,他在莫名的激动下觉得:“即使去偷去抢也要归还欠她的钱”。“我宁可成为遭人唾弃的劫犯和盗贼,宁可被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也不能让她认为我在欺骗她,偷了她的钱并且还要靠这笔钱同格露莘卡远走高飞,去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我可不干这个!”米嘉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说道,怪不得他有时认为照此下去他非害脑膜炎不可。但他并不甘心,仍然拼死一搏……

想来这事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作这样的决定除了义气用事外,好像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像他这样的穷小子,上哪儿去折腾这笔数目不小的钱呢?但是他一直觉得他肯定能弄到三千卢布,幻想着这钱会不请自来从天而降。这些人总是抱有这样的心态,他们不懂如何去挣钱,而只会成天大手大脚地挥霍浪费那些继承来的财产,他们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自那天别过阿辽沙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花花绿绿的念头就在米嘉脑子里萦绕着,让他觉得心乱如麻。结果呢?他就开始了他的一系列怪诞可笑的步骤。恐怕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处在这样的境地中才会把最不可思议,最荒唐绝伦的想法当作最有效的“救世良方”。

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去找格露莘卡的靠山,商人萨姆索诺夫,向他道明自己的设想方案,想借此解决那笔要他命的款子。虽然他并不担心此方案的商业价值,但他还是为这样的一个事实忧虑:那个萨姆索诺夫若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从商业角度考虑,那么会怎么看待他的离奇设想呢?尽管米嘉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也从未曾说过话。然而不知何故,米嘉自认为,如果格露莘卡想过的是一种安安稳稳清清白白的日子话,这个行将入土的老家伙应当不会反对的。不但不会反对,而且会赞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会成其美事。不知是米嘉捕风捉影还是格露莘卡不经意说漏了嘴,反正他还觉得,老家伙兴许认为米嘉相对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而言是更合适的对象。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指望这样成其好事,巴望格露莘卡的老相好会发善心,把她拱手让给自己——在许多读者看来,这等手段不是太卑劣、太恬不知耻了吗?作为笔者我只能这样说,格露莘卡以前的一切在米嘉看来已完全成为过去。他对她可是满怀同情之心的,而且还充满热情,一如既往地认为,只要格露莘卡说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在他眼里将是一个崭新的格露莘卡,当然和她一同获得新生的还有一个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一个完美无瑕、集美德于一身的人。他们会互相谅解自己的过去,开始新的日子。至于库兹马·萨姆索诺夫,那可顾不了这么多了,米嘉认为他只是一个在格露莘卡过去的岁月里扮演的一个已过去的角色,现在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因为格露莘卡自始至终根本就没爱过他——这才是最重要的。况且在米嘉眼里他已称不上一个男人了,城里人都知道他现在不过是一具病痛缠身的活死人,他和格露莘卡之间有一条不可愈越的鸿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有一年多之久了吧。

老实说,米嘉也实在太天真了,一个有着许多毛病且头脑简单、想法幼稚的人。因为事实可以证明一切,他居然会十分虔诚的相信,老家伙会在行将入土之际,去真诚地忏悔他与格露莘卡之间那段往事,相信老家伙会大发慈悲,成为他和格露莘卡的保护人和救世主。

那晚与阿辽沙在田间小道上交谈之后,米嘉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上午十点钟左右,他去拜访萨姆索诺夫,门卫进去通报的间隙,他仔细审视了一下这幢宅院。它看上去古老阴森,占地很大,分上下两层,还有旁边的一些附属建筑。萨姆索诺夫的两个儿子和各自的妻儿住在楼下,另还住着他的一个年老的姐姐及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儿。两名管事住在侧屋,一家人口还很多。老头儿一个人独占了楼的上层,这就显得子女的住房拥挤多了,可他并没有让给他们住的意思。在规定的时间和他发生呼唤的任何时候,他的女儿不得不气喘呼呼地跑上跑下地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