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米嘉截住了她的话,我不得不想象自己处于一贫如洗的日子中,假设您不能拉我一把的话,那我什么都没了,我将是第一个完蛋的人。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俗,可能我在发烧,有点儿神志不清……”
“我知道你在发烧,头脑发昏,我全清楚,你不可能处在别的精神状态中,无论你说什么,我都预先知道了。其实,我早就在为你的前途着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观察着你的前途,研究你的前途。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你是有经验的医生,那我就是有经验的病人。”米嘉十分不情愿地与她寒暄着,“我幸运地感觉到,既然我的命运值得你如此关注,那么在我的命运面临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一定会伸出救助之手的,为此,请允许我斗胆向您介绍我的计划,并且解释我期望得到什么,夫人……我是来……”
“你并不需要解释,那并不重要,说到帮助,我帮助的人不止你一个。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你一定听说过我的表妹别尔梅索娃,她的丈夫要破产了,如果按照你富有特色的话来说就是——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不过他按照我的主意办了个养马场,现在他可是春光满面,你有没有研究过养马,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什么都不懂,夫人,我对那东西是一窍不通!”米嘉已经有点儿神经质地叫道,他实在不堪忍受,几乎要跳起来讲话,“夫人,听一听我的话吧,我恳求您,不要打断我,只要两分钟,让我给你说一说我的计划。而且我时间紧迫,我不能再耽搁了!”米嘉声嘶力竭地吼道,因为要想阻止女主人开口,必须先发制人,把嗓门扯得比她还高,“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实在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只是想向你借三千卢布,但我有抵押,绝对可靠的抵押,您是万无一失的,不过您得让我解释一下……”
“现在不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霍赫拉科娃太太连连摆手制止了他,“我什么都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想借钱,想借三千卢布,但你能得到更多,不可想象,我要拯救你脱离苦海,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但你必须按我说的行事!”
米嘉兴奋地从坐椅上弹了起来。
“夫人,你有菩萨般的心肠!”他脸上充溢着感激之情,“我的上帝,你救了我一命,夫人。你把一个本来可能死于非命的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我将没齿不忘您的恩情……”
“你能从我这儿得到的远不止三千,绝对不止!”看着米嘉一脸的兴奋,霍赫拉科娃脸上也挂上了开心的笑容。
“非常非常多吗?其实我不需要那么多。而我只需要这三千卢布的救命钱,对此我表示感激不尽同时向您提供归还贷款的保证,而且我还有个计划对您说……”
“不用继续下去了,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语气异常坚定,带有一种实事求是的慈善家的胸襟,“既然我说过要救你,就一定把你救过来。就像拯救别尔梅索夫那样。你对金矿怎么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金矿?我从没考虑过它,夫人”。
“但是我考虑了,为你。不仅只是考虑,而且是反复考虑了多次。为此我观察你已有一个月了。你走路的姿势我看过上百次并认为你是个有毅力的人,这样的人应该去找金矿。我甚至从你的步态的研究中得出结论:你一定能发掘许多金矿。”
“仅根据我走路的样子吗?夫人。”米嘉微笑道。
“当然是根据步态作出的判断,你难道不相信根据一个人走路的姿态能推断出他的性格吗?自然科学也同样持如此观点。对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自从修道院发生的那件令我心神不安的事情后,我完全成了一名现实主义者,我要致力于讲究实效的事业,就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够了!并且我的病已完全好了。”
“不过夫人,你刚才是那么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三千卢布是不是……”
“别着急,少不了你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贵妇人不容他多说,“你的口袋里已经有三千卢布,不,不是三千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要有耐心,在将来不久的日子里它将成为现实。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将来应该这样安排:你发现了金矿,收到好几百万,并且成为名人而且带领我们去开创新生活新事业,犹太人已经从中捞足了油水,我们岂能坐视。到那时,你已成为一代富豪,建房置地,创办实业。帮助穷人并得到他们的祝福,你知道,现在是铁路时代。你的名声远播到财政部成为大明星,而你需要出面解决一下难题。目前,财政部的状况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不过这是内情,外面不甚了解……”
“夫人,夫人!”当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糟糕时,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我一定会非常认真的考虑你的意见,按照你的金玉良言去做,夫人,也许我真的会去那里……发掘金矿但是目前这三千卢布,您刚才是那么大方……,噢,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自由了,假如今天就能……。情况是这个样子,您知道,我现在非常忙,实在没有时间……”
“行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不用再说了!”霍赫拉科娃太太决定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明确地表示,你是否已经决定去开矿,有没有决心?”
“当然会去,将来我一定去……夫人,您让我去哪就去哪,只是现在我……”
“等一下!”霍赫拉科娃太太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匆忙站起来飞快地跑到有许多抽屉的一张精致书桌前,拉开一只又一只的抽屉翻来翻去,像在找什么东西,动作极其慌乱。
“三千卢布!”米嘉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想,“当面点钱,没有繁杂的程序,也不要任何借据,嗯!了不起的女人,颇具绅士风度,只是如果能不那么饶舌就好了……”
“在这儿!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雀跃欢呼地来到米嘉身边。“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一种穿在细绳的微型银质神像,人们经常贴身把它和小十字架佩带在一起。
“这是从基辅带来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她一脸的虔诚神气,“是圣女瓦尔瓦拉遗体上的饰物。作为您走向新生活,建立新业绩的祝福,让我亲自为您戴上。”
说话间,她真的把神像戴在米嘉的脖子上,并且让它直接贴身。米嘉感到十分难为情,只好低下头帮她一起把神像塞到领结和衬衫里面挂在胸前。
“行了,您现在可以离开了!”霍赫拉科娃太太一脸庄严的情色,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夫人,我为您感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你的大仁大义,可是……您不知现在我的时间多么宝贵!我正等着您的那笔款子……。夫人,承蒙您的关心,”米嘉忽然激动起来,“我实在太感动了,请允许我的坦白……其实您早就知道……我有个心上人在这儿……。我已经对卡嘉……不,对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不再感兴趣。我对她没有一点儿感情和诚意,完全没有。但我爱上了这儿的另一个……女人,或许您小看她,夫人,可是您已经完全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丢不下她,无论如何,因此,现在这三千卢布……”
“您必须把一切都放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太太以一种丝毫不容商量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尤其是女人,你必须丢掉。金矿是你惟一的目标,女人去了那里只会碍手碍脚。将来你凯旋而归时,你可以找一位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上层社会的女士作伴侣,一位现代女性,有学识,不受陈腐观念的束缚。到那时刚刚兴起的妇女运动将趋于成熟,与之相适应,新女性也将出现……”
“夫人,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我只需要……”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紧握双手恳求道。
“你需要的就是这个,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你正渴望于此,只不过现在你自己还不明白。我一点儿也不反对当前的女权运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妇女运动的发展以及妇女在不久的将来跨入政治舞台——这正是我的愿望。我自己也有个女儿,外界对此知之甚少。我曾写信致作家谢德琳就这一问题交流了一下。我们交换过有关女权问题的看法,我从中受益匪浅。我在去年寄了一封匿名信给他,内容仅只两行:‘允许我代表现代女性向您致敬,拥抱和亲吻您,我的作家,坚持到底。’署名是‘一名母亲’。我本想用‘一个现代母亲’,但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最后只有‘一名母亲’,这样更具有内在的美。再说,‘现代’两个字会使他想起《现代人》来——那是他的惨痛经历呀,都是如今的书刊检查制度惹的祸……,噢,上帝,你怎么了?”
“夫人,”米嘉再也无法忍耐终于一跃而起,双手合实苦苦哀求,“你要让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不能把您慷慨答应借给我的钱……”
“哭吧,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用不着忍住,那是一种美好的感情……那地方远在千里,也许眼泪能分担一些跋涉之苦,不过好日子还在后头。将来您发达了,您得专程从西伯利亚回来看我,快乐一起分享……”
“但您也得听听我的话,”米嘉咆哮着,“我再一次向您恳求,今天我能不能取到款子?!如果不能,应该在什么时候再来?”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您答应过的三千卢布……如此大方地……”
“嗯?三千卢布?不,我没有,”霍赫拉科娃太太若无其事地说,只是有点儿纳闷儿。米嘉眼前一黑,傻眼了……
“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会儿……刚才你还说……你说这笔钱等于已在我口袋里……”
“啊,你误会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你这样说表明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是金矿……。不错,我向你许诺的更多,三千卢布与之相比不值一提,我现在完全记起来了,但我只是说矿藏。”
“可是,你许诺给我的三千卢布呢?”米嘉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噢,如果说是钱,我可没有。我一点儿钱都没有,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现在我与财务总管闹得不可开交,前些天我自己还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我没有钱。实话说,即使我有钱也不会借给你,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第一,我向来不往外借钱,那只意味着吵架。并且我特别不会借给你,出于对您的爱护,为了拯救您才不借给你,因为你的目的只有一个:金矿,去找金矿……”
“唉!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呀!……”米嘉忽然咆哮起来,用全力对桌面上全力一击。
“救命啊!”霍赫拉科娃尖叫了起来,没命地向客厅的另一端跑去。
米嘉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步走出房间,走出住宅,冲到街上,没入黑暗中。他边走边捶自己的前胸,像一个疯子。两天前的晚上,当他在黑暗中碰到阿辽沙时,他也曾像这样捶过自己的胸膛,捶的是同一地方。他为什么总是捶击那个地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现在这还是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阿辽沙他也没有告诉过。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毁灭和自杀而不仅是耻辱。他已暗自下定决心,假使借不到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以洗刷那个秘密带来的耻辱,他就自杀,因为他胸前的这份耻辱一直让他寝食难安,良心自责。这些,读者后来就明白了。但现在,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从霍赫拉科娃家里出来后,体格健壮如牛的他竟像个小孩儿一样哭个不停。他毫无意识地走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一直到了广场。突然,他觉得自己与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接着只听见一位老太婆的尖叫,原来米嘉几乎将她撞倒。
“上帝,有你这样走路的吗?简直要把我撞死!愣小子!”
“唉呀,是您吗?”米嘉声音中充满了意外,原来在黑暗他终于看清了这位老太婆的脸。正是那个伺候库兹马·萨姆索姆夫家的保姆,昨天当米嘉在他家中已记住了她的模样。
“您是……?”老太婆的语气立刻变了样,“这么黑,我可认不出您是哪位大爷!”
“您不是在库兹马·库兹米奇家伺候他吗?”
“是的,大爷,我刚从普罗霍雷奇那儿回来……。只是,我怎么不认识您呀?”
“老妈妈,我想请问你一下,阿格拉芙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此刻是不是在你们那儿?”米嘉在说话的时候几乎紧张得快要发疯了,“不久前我亲自把她送到那儿去了。”
“她刚才确实来过,大爷,但是只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什么?她已经走了!”米嘉失声喊道,“那她到哪去了?”
“几乎是刚来便走了,在我们那儿只待几分钟。她讲了个笑话把库兹马·库兹米奇给逗乐后便跑了。”
“你这该死的,肯定在胡说八道。”米嘉大吼起来。
“我的天!”老婆子几乎给吓昏了过去,但米嘉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没命地朝莫罗佐娃寓所跑去。那时格露莘卡正坐在车上前往莫克罗耶,她出发大概有十五分钟左右。当“大尉”闯进屋时,菲妮娅正和她的奶奶——老厨娘玛特辽娜——坐在厨房里。看到米嘉破门而入,菲妮娅立即发疯似地狂叫起来。
“叫什么?”米嘉喝住了她,“她呢?她在哪儿。”
菲妮娅吓得脸色纸一样白,还不停地颤抖,但是还没等她张开口,米嘉已经扑倒在她的脚边:
“菲妮娅,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对我说出来吧,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大爷,我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即使你把我杀了,我也不知道,”菲妮娅不停地赌咒说,“刚才不是您陪她一起出去的吗?”
“她又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