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喝醉,可总是说些神智不清的话!”彼得·伊里奇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思索着。他本打算留下监督店伙们装车,因为他怕他们耍手段欺骗米嘉,忽又对自己不满,跟自己呕气,所以碎一口便到酒店内打台球了。
“尽管他人是好人,却是个十足的笨蛋……”彼得·伊里奇一路自言自语,“我曾听说过格露莘卡‘以前的’那个军官。这个人一来,就怕……,唉,至于那两支手枪!我想我没必要管它,反正我不是他的随从随它怎么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一对雷声大、雨点小的空心人!喝醉了干一场,干过又是雨过天晴,不留什么痕迹。他们本不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不知他说的‘引退’、‘处治自己’究间是什么意思?可能不会出事,就像他从前在酒店里醉酒后闹过的那千万次的事,总还是事后风平浪静。况且他现在根本就没喝醉。‘精神麻醉过似的’,——浑人就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难道我是他的随从?他很可能打过架,要不怎搞得满脸是血?就是不知道跟他打架的是什么人。我有必要去酒店打听一下。他的手帕也沾满了血污……。嗨,要死的!那块儿手帕还放在我家地板上呢……!”
彼得·伊里奇走过酒店时的那一刹,乱七八糟的心情难以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形容,他赶快打一盘台球自慰,一盘下来,心情好转了。接着又来一盘,而且不经意地跟一位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有钱的事,他看见他约有三千多,而且又到莫克罗耶找格露莘卡鬼混去了。这使全场的人费解。大家甚至不再打台球,而停下来谈论他的事,而且那气氛严肃得怕人,太出人意料了。
“三千卢布,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
人们提出种种猜测。对于来自霍赫拉科娃的说法深表怀疑。
“可能抢劫了他老头子的钱?”
“三千卢布!这有点儿不对劲啊!”
“这儿大家还记得吧,他曾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他要杀死他老子。好像是为三千卢布,反正他提到过这个数……”
彼得·伊里奇静听着大家的讲述,却不愿参与他们。更不愿意回答他们的提问。他没有提及米嘉脸上和手上血的情况,尽管他很想在来酒店的路上谈起这件事,他还是控制没说。
第三盘台球开始时,他们谈论米嘉的热情才逐渐降温。就在打完第三盘时,彼得·伊里奇放下球杆,不想再打下去了。他没吃晚饭(原想在这时就餐)就离开了酒店,不知为什么他走到广场上停下脚步站在那儿,纳起了闷来。忽然他记起自己刚才曾打算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这么做是毫无根据的,我如此冒失地去惊动人家,肯定会搞得人心惶惶。呸,该死的,我又不是给人家打杂的。
就在他情绪极度糟糕,昏昏沉沉地往家里走时,忽然又想起了菲妮娅。
“我真是笨到家了,”他十分懊恼地骂自己,“要是刚才我好好地问问她的话,现在肯定一切都清楚了。”
他突然非常想再次找菲妮娅好好谈谈,希望能从她那里知道一切,这一猛然升起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于是他身子一转,朝着格露莘卡在那儿租住的莫罗佐娃的宅院径直奔去。到了院门前他便急忙敲起了门,而那死一般寂静中响起的敲门声就像当头泼的一盆冷水,使他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令他十分恼火。院子里的人都早已睡着了,没有人来开门。
“我这么做不也会搞得人心惶惶吗?”他这么想时心里似乎已有某种冰凉的感觉。然而他不但没有就此离去,反而再次敲起门来,并且这次是发了疯一样地敲,整个一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得到。
“我就不信我敲不开你,非把你敲开不可!”他一边敲门一边嘟囔着,并且心中对自己的恼恨也越来越强烈,于是敲得更加疯狂了。
六、我来了!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马车疾驰在大路上,安德烈的那匹马只用了一小时零十五分便行完了列莫克罗耶的那二十多里路。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使米嘉的头脑好像清醒了一些。此时空气特别清新。天略微冷一些,那清澄的夜空中有许多大星星在不停的闪烁着。就在此夜,或许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阿辽沙激情满腔地发誓要终生热爱这大地。
米嘉此刻心中是一团糟,理不出一点儿头绪,很多很多的事情在撞击着他的心灵,可现在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奋不顾身去飞向他的女皇,只为最后再见她一面。只有一点笔者可以肯定:他的思想半丝半绪的异议都没有。也许大家对我的看法很怀疑,对于那个突然出现的“军官”——他的新情敌,嫉妒心重的米嘉却无半分醋意。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人,米嘉就会立即醋意大发,也许他的手会因此而再一次粘满鲜血,可对这个人,对“她的初恋情人”,此刻米嘉却没有丝毫的妒恨和敌对的感觉——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她们自己的事,别人没什么可说的,这可是她的初恋,是她五年间从没忘记的初恋情人,我凭什么去涉足其间?我算什么东西?关我什么事?快躲开人家的路吧,米嘉!况且,现在我又如何?就算现在那位军官没有出现,又能怎样,就算没有他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我已一无所有……。”
如果米嘉还能理清自己的思绪,肯定和上面的这段话没什么两样。他现在的所有计划都只是瞬间的结果,没有经过如何考虑,是被刚刚菲妮娅所讲的那前几句话震住,并让他连结果都全部接受过来了。虽然他是铁定了心,但思绪却依然是那么纷乱,让他觉得异常痛苦,虽然主意已定,但却心神不稳。令他无法面对的事太多了,这使他如坐针毡。他经常感到非常的惊异,自己分明早就明确地写清了对自己的惩罚——“我自己结束自己”——这张纸就在他的背心的小口袋里面,枪里也分明早已是子弹上膛,而且他也已明确决定他将在第二天第一个去迎接“一头金色卷发的福玻斯”,迎接那光彩照人的第一片晨光,可他却依然无法和那无法面对、如坐针毡的过去划清界限,他无法忍受那与之决别的痛,这个念头总是围绕着他,他快被它逼疯了。
在中途,他曾忽然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想要让安德烈停下,然后自己跳下车子,拿出那已上了膛的枪,何必要等到次日早晨,干脆现在就来个痛快。但那个念头就像天空飞过的流星一下转瞬即逝。可是在不停疾驰的马车“疯狂地吞食着那段空间”,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种对她一个人的思念也愈来愈强烈,甚至使他感到有些窒息,把残留的其他邪念尽数驱除殆尽。哦,想要见她的思想是那么地强烈,就算只见她一面,就算只是在远处望一望……。
“现在有那人陪伴在她身旁,其实我所要求的,也就只是看看她现在和那个她以前的恋人相依相伴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而已。”
在他的所有感觉中以前还从没升起过那么强烈的对那个绝对支配他的命运和前途的女人的爱,还有那许多他以前从不曾尝过的感受,以及如此丰富的都出忽他自己意料的柔情,一种好像是对神的朝拜、不息牺牲自我的柔情。
“我将为之牺牲!”在一阵近乎疯狂的强烈冲动中,他猛然间这样说道。
已有近一个小时马车都没停过。米嘉一言不发,虽然安德烈很能侃,但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是害怕挑起话题,只是一个劲地使劲驱赶那三匹外形瘦弱、却健步如飞的枣红马。心绪一直都没能平静下来的米嘉突然道:
“安德烈!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他是突然想到这一点的,在此以前他从未考虑这个问题。
“极有可能,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米嘉皱了皱眉,显得非常伤痛,他跑去那家却早睡了……她也是,说不定是睡在一块儿……。他心中蓦地升起一团怒火。
“快,安德烈,抓点儿紧,安德烈,使劲!”他像个疯子似的催道。
“不过也许还没睡,”静了一下后安德烈改变了说法,“刚刚季莫菲说那儿有很多人……”
“驿站里?”
“不,是普拉斯图诺夫旅店,那是个私人开的旅途休息点。”
“那我知道,你说那儿有很多人?会是谁呢?听到这个突然的消息他显得有点儿紧张。
“季莫菲说全是男人,有两位来自城里,姓名不详,只知道是本地人,还有两个似乎是外地人。或者还有其他人,我没细问。他说那些人在玩纸牌。”
“玩牌?”
“所以如果是在玩牌,就可能不会睡。现在最多不会超过十一点钟。”
“再快点儿,安德烈!”米嘉又着急地大声道。
“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安德烈停了一下又继续道,“可我却怕惹您不高兴,我的爷。”
“有话就说吧?”
“刚才菲妮娅跪在地下,向您祈求不要伤害她的女主人,也不要伤害其他人……但您看,大爷,现在是我用车把您送到那儿的……。因此,大爷,请见谅,也许我说的全是傻话。”
米嘉突然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只是个赶车的,不是吗?”他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个赶车的……”
“那你肯定明白让路的理。如果你从不让路,哪怕撞死人也不去理会,而只大声叫道:我来了!这样的车夫像话吗?当然不,赶车的不该横行霸道!不能撞人,不要打乱其他人的生活,要不然——只有自食其果……如果你打乱了别人的生活,如果你要了那个人的命——你必须要自我惩罚,永远消失。”
说这些话时米嘉有些近乎疯狂,虽然安德烈有些惊异,却还是认为那很有道理。
“是这样的,大爷,没错儿,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不可以横行霸道要人命,也不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任何一种生命,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生命,都是出自上帝之手。比如说马,有些人没理由地就伤害它们,当然也有一些像我们这样的赶车的……。这些人不分清红皂白,只是一味蛮干,瞎碰……”
“会碰到地狱里?”米嘉忽然接道,随后就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突然也很急促,“你可真有点儿犯浑,安德烈。”他又紧抓住了那车夫的肩膀,“那你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能不能入地狱?你以为呢?”
“我也不清楚,尊敬的先生,主要在于您,您的性子……。先生,您看,当我们的主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后,便从那儿经直来到地狱,去拯救在那儿受罚的所有的罪人。于是地狱之王便叫苦不迭,说罪人都不会到这来了。当时我们的主就告诉他:‘别叫苦,地狱之王,有那么多的有钱的,做官的,各种王公贵族,你那儿还愁不暴满,一直到下次我再来。’确实如此,他就是这样说的……”
“多么精彩的一段迭闻趣事!安德烈,给左边的那匹马一鞭子!”
“先生,地狱是留给那些人的,”安德烈照他说得那样给了那马一鞭子,“但您的性格,真像是个小孩……我们都这么以为……。你脾气暴躁,这是事实,可能凭您这坦荡的胸襟主也不会怪你的。”
“那你会怪我吗,安德烈?”
“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又没得罪我。”
“我是说,您在这路上,在此时,代表所有的人,你可不可以代表所有的人说你不怪我?回答我,你这个死脑筋!”
“哦,先生!做您的生意真令人有点儿怕,你可总说些怪话……”
可米嘉并没听进去。他疯狂地祈祷着,嘴唇微微抖动,似乎在默念什么,神情也有些不可思议。
“上帝,收容我这颗放纵的心吧,可千万别审判我。就宽洪大亮饶我一次……。其实即使你不审判我,我也会自己审判自己,你也勿须怪罪我,我是多么地爱你,我的上帝!我虽性格顽劣,但这又怎能影响我对你的爱。就算你亲手送我进地狱,在地狱的深处我依然会高声表达我对你的爱意……。但你总要让我了却这份情缘……就在这个世界,就在此时,距离你释放出黎明的第一道晨曦只有五个小时了……。我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一个我无法不爱的人——我的女皇。没有谁比你现在更了解我。我要赶到她跟前,跪着告诉她:‘你放弃我是明智的。从今天起不要有一刻再想起那为你付出一切的痴情人,一次都别想起,永别了!’”
“看,莫克罗耶!”安德烈的鞭子朝前指到。
在略显灰暗的夜色中,一群房屋的形状蓦地被一种暗色调清晰地勾勒了出来,看起来分布较广。莫克罗耶镇只有两千人,已经沉睡的它有些地方还透出些零星散落的灯光。
“快,我到了,安德烈!”米嘉似乎神志不清地叫道。
“他们还在玩!”安德烈边用鞭子指着那座落在小镇头的那依然有六扇靠街的灯光通明的窗户说。
“是的,没有睡!”米嘉也兴奋地跟道,“安德烈,拿出点儿气势来,再加快点儿,抖响铃铛。搞得天翻地覆,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来者是谁!我来了!我来了!”米嘉高兴地近乎疯狂。
那三匹疲惫不堪的马在安德烈的鞭子下拼命猛冲,以不可一世的气势冲向那高高的台阶,停下时早已是汗流满身,上气不接下气。
米嘉跳了下来,正准备睡觉的店老板恰好走到台阶上,看看到底是谁如此气势逼人。
“你是特里方·博里塞奇吧?”
店老板弓身一看,慌忙从石阶上跑下来,带着满脸的笑跑向那位客人。
“天啊,又看到了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