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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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2)

长老自己坐在一张样式古老的单人红木皮沙发上,他请修士以外的客人们并排坐在对面靠墙的红木椅上,这四把红木椅的皮革磨损得非常厉害。两位神父修士分别坐在两边,一位靠近门,一位靠近窗户。见习修士、宗教学校毕业生和阿辽沙却一直站着。整个修室很不宽敞,甚至还带有些死气沉沉的感觉。家具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最必要的以外,别无长物,而且陈设简陋、粗糙。窗台上摆着两盆花,许多神像在墙角供着,其中有一尊很大的圣母像,看起来可能还是分裂运动[3]之前很久画的。一盏小油灯在圣母像前点着。它旁边是另外两幅穿着光彩夺目法衣的圣者,再旁边则是一些小天使的瓷器、雕像、一个天主教的连带抱尸哀悼的圣母的象牙做的十字架,还有几幅外国人像雕版画,其蓝本全部是几位意大利画家的作品,已经过去若干世纪了。几张俄国石印画——圣徒、殉道者之类的像与这些精美的版画珍品为邻,这些画像最粗俗不堪,只要花几戈比就能在所有的市集上买到。在另外的几面墙上,都是一些俄国当代和过去的主教、大主教的石印画像。

米乌索夫匆匆浏览了一遍所有这些“官样文章”之后,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长老。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一个无可厚非的弱点:他向来充分相信自己的眼力。如果考虑到他已经五十岁了,这个弱点在他身上当然无可厚非,因为一个生活优俗、社交广泛的聪明人到了这样的年龄,无一例外地会更加敬重自己,有时甚至到了不由自主的地步。

长老的长相会使许多人不喜欢。的确,米乌索夫才看第一眼便对长老的印象不佳,其他人想必会有同感。长老才六十五岁,可是由于长期病魔缠身,看上去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至少也有七十五岁。他身材矮小,弓腰曲背,两条腿虚软无力。他的脸枯瘦干瘪,整个儿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而眼眶周围显得尤其多。一双浅色的小眼睛像是两个闪闪发光的句号,很是灵活、明亮。两鬓残留着少许花白的头发,一小撮胡子稀稀拉拉的呈尖劈状,嘴唇薄得像两条带子,却不是泛出淡淡的笑意。鼻子尖尖的,活像鸟喙,可是不算太长。

“那是个傲慢、歹毒而又浅薄的小人,一切迹象都已经表明了,”这种想法在米乌索夫头脑里一掠而过。一句话,他很不满意自己。

一座廉价的锤式小挂钟节奏很快地敲了十二下,的时钟敲响声促成了谈话开始。

“尽管咱们都非常准时,”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大声说,“可是我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尧多维奇还没有到达。神圣的长老,允许我代替他表示深深的歉意。”旁边的阿辽沙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当他听到“神圣的长老”这称呼时,“我本人一向一分钟也不迟到,总是很准时,因为我牢记‘准时为帝王之礼貌’这一条……”

“可您至少不是帝王,”米乌索夫立刻嘀咕了一句,他早已沉不住气了。

“说得对,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其实这我自己也知道,其实,的确不是帝王,真的!我说话似乎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尊敬的大师!”他刹那间燃烧起来了激情,开始慷慨陈辞,“您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小丑,地地道道的小丑!我总是这样自我介绍自己,这已经是老习惯了。唉!至于我有时候不合时宜地信口雌黄,我甚至是故意讨人喜欢和逗人发笑的,故意的!我们必须讨人喜欢,难道不是吗?七年前我认识了几个商人,那时候我到一个小城做些买卖。我们因为有些事要见那儿的警察局长,并请他到我们那儿吃饭,于是我们一起去拜见他。警察局长接见了我们,他又高又胖、头发浅黄、脸色阴沉,——那号主儿如果在这种场合一定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的肝火,他们的肝火特别旺。大家知道吗,我摆出了一副交际场中十分洒脱的样子,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尊敬的警察局长先生,我们请您来当纳普拉夫尼克!’他问道:‘纳普拉夫尼克是什么意思?’在开始的半秒钟内,我马上发现这一招不能起作用,因为他脸上的表情不见松动,还是一本正经的,而且还是站在那儿。于是我说:‘我只是想让大家轻松轻松,开个玩笑而已,因为纳普拉夫尼克先生是我们俄国著名的乐队指挥,而我们刚好需要人来协调我们的买卖,类似乐队指挥那样的人……’我已经把我的比喻解释的头头是道了吧?没想到他说:‘对不起,我不允许任何人用我的头衔做双关俏皮话的素材,我可是一位警察局长呀。’说完后,他立刻扭头便走。我跟在他后面大喊大叫:‘对,对,您不是纳普拉夫尼克,是警察局长!’他说:‘不,我就是纳普拉夫尼克,既然您已经这么说了。’请诸位想一下,就这样,我们那档子事搞砸了。我这个人向来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本来想讨好人家,可结果一定是跟自己作对!有一次,那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对一位势力很大的先生说:‘尊夫人怕痒痒[5],’——我的意思是他夫人在品行方面一丝不苟,非常看重名节,——可是他莫迷其妙冲我问道:‘难道您胳肢过她?’我立刻控制不住自己了,心想得讨好人家,于是我就说:‘是的,我胳肢过,’——于是,他当场把我胳肢了一顿……。现在说出这件事也没什么丢脸,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可我为什么老爱跟自己过不去呢!

“您现在一点儿也没有改变,”米乌索夫轻声抢白了他一句,语气十分厌恶。

长老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

“非常正确!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瞒您说,我连这一点也明白,甚至可以说,我早已料到,只要我的话匣子一打开,您就会第一个向我指出这一点。此时此刻,我的玩笑开得并不成功,我可以看得出来。尊敬的大师,我的两侧腮帮子开始粘连了下边的牙床,感觉简直像是在抽风,自从我年轻的时候,在贵族人家帮忙蹭饭时,我便开始这样了。尊敬的大师,我生来便是根深蒂固的小丑,其实跟疯子没什么分别,我也不想为自己辩护,恐怕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不过那位仁兄也太不讲究了,他应该另挑一个躯壳寓居,他一定不是大款,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的躯壳作为魔鬼的寓所也不够气派,所以请您放心,他也不会挑您。可是话又要说回来,其实我是有信仰的,我信仰上帝。虽然我最近有点儿疑惑,可这会儿我仍然坐在此地恭听大师伟大的至理名言。尊敬的大师,我觉得自己像哲学家狄德罗。至圣的神父,你知道吗?哲学家狄德罗生活在叶卡特琳娜女皇时代,有一次他去见普拉东都主教。他一进门立刻就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伟大的先圣都主教听完这话,马上举起一个指头,答道:‘只有疯子会在心里说:不存在上帝!’没想到狄德罗立即跪倒在他脚下,并且大声嚷道:‘现在我相信了,我愿意马上受洗入教。’[6]于是他当场被施了洗礼,充当教母的是公爵夫人达什科娃[7],而波将金[8]当了教父……”

“这实在令人忍受不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个荒谬的故事完完全全是一派胡言,你明明清楚自己在瞎编乱造,为什么您要在这出丑?”米乌索夫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他实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是的,我一辈子都料到那是一派胡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越发起劲地大喊,“但是,各位先生,我现在要陈述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神父非常了不起!请原谅,刚才我编造了那段狄德罗受洗的故事,现说现编的,以前我连想都不曾想过。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在这儿出洋相,是为了让人觉得我更加可爱。我只是想给大家添一些笑料。我自己有时甚至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年青的时候,曾在本地的一些地主家里当过食客,狄德罗的故事,我从他们那儿听到过不少于二十次,顺便说一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令姑母玛鞭拉·福米尼会娜也跟我说过这个故事。到现在他们仍然个个都深信不疑,目无神明的狄德罗去找过普拉东都主教,同他辩论过上帝存不存在的问题。……”

米乌索夫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有些失态了,而不再是有耐性。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会显得非常可笑,他还是怒火中烧。

的确,修室内此刻发生的事情委实难以想象。自从前面几代长老以来,迄今已有四五十年,这个修室一直都接待来访的客人,所有来客总是心无旁念,个个满怀虔诚,崇敬至极。许多人被接见时自始自终都跪在地上,一直不站起来。其中有许多是上层社会的甚至学富五车的人士,这且不说,还有许多或出于好奇,或另有原因来此地的主张思想解放者,即使他们走进这修室,不管是单独接见,还是跟大伙一起,无一例外地都自己立下了必须遵守的规矩,那就是在整个接见过程中,举止绝对文雅,态度绝对恭谨,尤其因为在这里从不涉及金钱问题,一方只有仁爱和慈悲,另一方只有悔恨和渴望——渴望解决某个灵魂方面的棘手问题或者自己的什么内心世界方面的危机。

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所在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表现出来的极不相称的丑态,使在场的人——至少其中几位——莫名其妙、非常惊奇。两位司祭修士正在集中精力听长老会说些什么,表面上似乎不动声色,但是看上去也想和米乌索夫一样站起来。阿辽沙则低着头站在一边,心里直想哭,他觉得最奇怪的是胞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竟然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眼睛朝下,显然是抱着一种求知欲的好奇心等着看这一切如何收场,仿佛他自己完全和这些毫不相干,他本来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位胞兄身上,因为只有他才能制止父亲胡来,别人谁也没有这样的影响力。阿辽沙对宗教学校毕业生拉基津也很了解,甚至可以说两人是好朋友,但阿辽沙此刻却不敢看他一眼,因为他在想些什么,阿辽沙心里很明白,虽然整个修道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请原谅……”米乌索夫对着长老说,“这种不体面的恶作剧,您也许认为我也参与了。没想到像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这么个人,我竟相信他会懂得自己应该遵守的原则,在拜访如此受人尊敬的长者时,这是我的错误。……我没有料到,自己不得不为与他一起进来这件事请求原谅……”

“我请求您,不要太激动,”长老靠着两条瘦弱的腿支撑起了身体,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急忙拉住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两只手,请他重新坐到椅子上,“消消气,我请求您。我特别请您做我的客人。”说完,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去,又坐在了自己的单人沙发上。

“请问伟大的长老,我的风趣的表演是不是惹您生气了?”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突然嚷道,他似乎准备从椅子上蹦起来,双手已经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具体站不站起来就看别人如何回答了。

“请您也不要激动,不必拘束,我诚恳地请求您!”长老铿镪有力地对他说,“您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必拘束。主要的是您不必那么自惭形秽,这一切似乎都由此而起。”

“完全可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也如同说,保持本来面目?哦,这个我心领了,但是——您不觉得这有点儿过分,甚至太过分了吗?有福的神父,我跟您说,您可别冒险,冒这个险劝我现出本来面目……我自己也不敢这样。为了保护您,这一点我首先说清楚。我这个人其余各个方面依然捉摸不定,尽管某些人想往我脸上抹黑。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点我指的是您。至神至圣的贤人,至于对您,我却要尽力表达洋溢在我胸中很久的敬佩之情!”正说着,他高举双手,站了起来,接着说道,“我觉得‘曾经怀过您的那个肚子和喂过您的那两个奶头真有福哇,尤其是奶头!’[9]刚才您说:‘不必那么自惭形秽,这一切似乎都由此而起,’——您这话说得真好,把我的底细完全看透了,简直是把我从前心到后背一下子捅穿了。好像我比任何人都卑鄙,我在人前确实总有这种感觉,你们谁都把我当小丑,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事实上,你们个个都比我更卑鄙,因此你们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毫不在乎!’于是我就成了小丑,由于羞愧而成了小丑,伟大的神父,是由于羞愧啊!我耍赖是纯粹因为过于敏感。如果我走到人前时,相信大家都会接待我,把我当作最可爱、最聪明的人,——哦,上帝啊!那我肯定能成为一个大好人!我的大师!”突然他双膝跪倒在地,“为得到永生,我该做什么呢?”

他究竟是在恶作剧,还是果真深受感动而至于此,直到现在仍然难下结论。

长老含着笑,他抬起眼皮朝他看看,温和地说:

“您有足够的智慧,您自己早就知道您该做什么。勿纵欲,勿酗酒,勿饶舌,特别是勿贪财,关闭您的酒店吧,哪怕关掉两三家也好,如果不能全部打烊的话。而其中最主要的一点,记住,最最主要的一点是——勿说谎。”

“您指的是狄德罗的故事吗,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