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伊里奇蛮有把握推断,在这天晚上米哈伊尔·马卡雷奇准有客人,就是不知道会是谁。当时他在家打牌的是检察官和地方自治局的医生丽尔文斯基——毕业于彼得堡医科大学的优秀学生。准确的说检察官是位助理检察官。他叫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大约有三十五岁上下,可能患有痨病,又娶了一位胖太太,到现在仍无一子半女。他非常聪明,心地善良就是爱面子,易发火。可能他的毛病是因为自视清高吧。这也是他显得心有不甘的原因吧。他也有一些层次性较高,颇带艺术性的倾向,譬如人类心理学,而对犯罪及罪犯的特殊研究他也很擅长。因此他常有怀才不遇的感觉,他老觉得有人对付他,而且上级也不看重他。有时他甚至想改行做刑事诉讼律师。这时发生的卡拉马佐夫轼父一案使他振奋起来:“这案子准会轰动全国的。”这些就是以后的事了。
在另外一间房里有年轻的预审推事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涅柳多夫,他和小姐们坐在一起,两个月以前从彼得堡调来。后来令我们感到很奇怪的是,就在案发的当晚,这几个人似乎是故意聚在一起的。不过说穿了也就很简单了,检察官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的妻子害牙病两天了,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不到她吵的地方,瓦尔文斯基晚上除了打牌之外什么都不干。而尾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涅柳多夫早在三天以前就准备以随意的方式来米哈伊尔·马卡雷奇家,他想耍诡计使警局局长的长女奥尔加·米哈伊洛芙娜震惊,因为他晓得这位小姐的秘密:今天是她生日,那么我们可以想象今天晚上的气氛,大小姐害怕别人知道,而预审员推事势必见人就讲的。
这位蛮招人喜欢的年轻人是位逗趣高手,女士们都送他一个“淘气鬼”的雅号,他似乎也颇为得意。其实他的社会地位不低,他的教养和品格也很好。他虽然喜爱享受人生,却从不出格。他身材矮小,体格单薄。他的手指上带着几枚闪光而大的戒指。在工作时总是很严肃,对自己的职务和任务看得很神圣。他擅长使那些出身低下的凶手或案讯在审犯时陷入困境,虽然他们对他很痛恨,但也不得不表示惊讶。
彼得·伊里奇走进警察局长家后,被当时的场面惊呆了,因为他发现他们那些人都知道了,牌早就不打了,人们都在谈论这件可怕的事情,连尾古拉·帕尔菲诺维奇都离开姑娘们,随时准备出发。彼得·伊里奇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先生于当晚被杀,就在自己家中。原因是谋财害命。此事情况如下,是刚刚得知的。
格里果利倒在围墙旁,他的老伴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尽管在床上睡得很熟,可能会睡到天亮的,却被人吵醒了。那是隔壁的小房间的斯麦尔加科夫的惨叫——这惨叫表示他的羊痫风发作了。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最害怕这一点,为此她非常痛苦,总是不习惯。她跳下床,完全是本能的冲到斯麦尔加科夫那黑乎乎的小房间里,可是什么也没看见。当听到那可怕的病人发出的呼喊声。玛尔法本人大叫起来,她叫她的老伴。一会儿她就想到格里果利本来应该在床上睡觉,可是她起床时好像不在床上。她又回去摸了一遍,果然不在,床上没有一个人。老头儿能上哪儿去呢?她跑到台阶上叫,没有人回答。可是在那幽静的夜晚,似乎有呻吟声从花园中传来。她又仔细听,又听到呻吟声,确实从花园中传来的。
“老天,怎么和那个黎萨维塔差不多!”她那乱糟糟的头脑立刻浮想联翩。她怯生生走进花园,“老伴肯定在那里,”她这样判断着走到门旁,清楚的听到格里果利在喊她,声音很低,很痛苦:“玛尔法,玛尔法!”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
“老天爷,请你保佑我们平平安安。”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朝声音来源跑去。终于找到了格里果利。不过并非在围墙旁那个地方找到的,而离围墙已有二十步了。后来才搞清楚,格里果利清醒后开始爬,爬了半天,好几次又昏死过去。玛尔法看到他身上的血后就大叫起来。格里果利断断续续的说:“嚷什么……笨女人……快去喊人……他杀了……杀了自己的父亲……”
可是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仍然大叫,很快她发现老爷房间有一扇窗开着,还亮着灯。就跑过去叫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先生。可是她看到了一幅非常可怕的情景:老爷倒在地上,穿着浅色睡袍和白衬衫的胸前全是血。桌上有一支蜡烛,照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身上的血和那张死人的脸。害怕到极点的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拼命向邻居玛丽亚·康德拉启耶夫娜家的后院跑去。本来已睡觉的玛丽亚母女被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的尖叫和敲窗板的声音惊醒。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夹杂着尖叫向她们说了经过,要求他们帮忙。在外流浪的福马正好归来住在她们院中。他也起来帮忙。三人前往案发现场。在途中玛丽亚·康德拉企耶夫娜想起八点钟时她曾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就是从他们花园中传来的。肯定是的,就是格里果利抓住爬在墙上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脚时喊得:“杀父的逆子!”
“有个人叫了一声就不吭了。”玛丽亚·康德拉企耶夫娜边跑边讲。
她们跑到格里果利那儿,三个人把他抬到侧屋,点亮了灯,就看到斯麦尔加科夫也在犯病,他口吐白沫、两眼歪斜。三个人用加醋的水为格里果利清洗伤口和头部,经过水一冲,老仆就恢复了知觉,他马上就问:“老爷被杀了没有?”
这时两个女人和福马一共三个人走向正屋。走进花园后,他们看到不仅窗户被打开,而且通向花园的门也已经打开,而在一周以前至今老爷从傍晚就把自己关进屋内,不准格里果利敲门叫他,无论是什么理由。当发现这道门开着的时候时,他们三个人开始害怕起来,哪一个也不敢走进去,他们担心以后会有什么好歹发生。他们回到格里果利身边后,格里果利让他们去报警。于是,玛丽亚·康德拉企耶夫娜就跑到警察局长的家里,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所有的人,她仅仅比彼得·伊里奇早到了五分钟,所以彼得带来的不再是个人的猜则和推理。而是位见证人,他所讲的情形证实了大家对罪犯的推断(不过即使到最后,彼得·伊里奇仍然打心眼里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些人决定立即行动。副局长被派去找四个人作证,然后这些执法者就按照程序来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作现场调查。自治局的大夫是个新手,可是他很热心,他自告奋勇随同这些执法者一起前往。
作者想在这里说一下: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先生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被打碎了,是用什么呢?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击倒格里果利的同一武器。格里果利在得到尽可能的治疗后,开始用连贯但很微弱的声音讲述了自己被袭击的经过和情形。执法者们听了讲述后,就开始提着灯在附近寻找,找到了扔在花园的一根铜杵。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先生死的地方并不是特别纷乱。不过在屏风后的他的床边,人们捡到一个厚纸信封(寄公文用的),上面写着:一份薄礼,约有三千卢布,给天使格露莘卡,如果她肯光临的话。同时在“天使”后面又有“和小乖乖”几个字,看来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先生自己添上去的。信封上有三个红色火漆印封口,可是信封已被撕开了,里面空空如也,显然钱已经被人拿走了。地板上还有一条扎在信封上的丝带。
彼得·伊里奇的证词中有个细节给执法者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明天会开枪自杀。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也是他亲口讲的,并且当着彼得·伊里奇的面将手枪装满了弹药,写了纸条放在背心后的口袋里。彼得·伊里奇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就说要报警以阻止,可是米嘉听了笑着说:“你没有时间了。”因此,必须尽快赶往莫克罗耶以抢在米嘉自杀前抓住他。
“这一切很清楚了,太清楚了!”检察官激动地大声讲,“像这种疯子经常这样做,在临死前尽情狂欢。”
当彼得·伊里奇说米嘉在食品店里乱买东西时,检察官更加着急起来。
各位先生,你们记得商人奥尔苏菲耶夫命案吗?那个杀过人的小伙子,他抢了一千五百卢布就去烫头发了,连钱也不藏好就去找姑娘们了。”
可是在办理搜索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里的各种手续时耽搁了时间。因此两点钟的时候就把派出所所长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史梅尔卓夫派往莫克罗耶(这位先生正好进城来领薪水。)命令是:切勿打草惊蛇,要严密监视米嘉,在有关官员到来之前。要预先找好见证人,召集乡里的警察。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遵照指令行事,他到了莫罗耶只向特里方·博里奇透露了一些情况。这些事和米嘉碰到寻找他的店家几乎差不多,正是一前一后,米嘉注意到特里方·博里塞奇表情起了变化。
所以不论是米嘉还是别的人,都不知道被暗中监视,米嘉的手枪早已被特里方·博里塞奇偷偷的取走了,藏起来了。到了清晨四五点,所有的有关官员才到达莫克罗耶,这里面当然包括警察局长、检察官、预审推事。大夫则留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中进行尸体解剖。不过这位大夫更感兴趣的是仆人斯麦尔加科夫的羊角风病。
“两天两夜的发作,来势之猛,时间之长真是罕见。这可是科学上的重大发现。”他兴奋地对他的牌友说,他们则祝他有重大发现。检察官和预审推事清楚的听到大夫判断斯麦尔加科夫天明必死。
作者结束这些交代后,在回到上卷所述说的事情吧。
三、灵魂开始了磨难的历程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米嘉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用一双不正常的眼睛看过一个个在场的人,似乎他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喊道:“不是我!我没有杀死我的父亲……我本来是想杀死他的,可是我还没有下手呀!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就在米嘉说话的时候,格露莘卡从后面冲上去跪倒在警察局长的脚下。
“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呀!”她撕心裂肺的号叫着,流着眼泪向在场的人伸出手,“都是因为我他才会杀人的!……是我逼他的!那个老头儿也被我折磨呀,我是祸首呀!是我把他们父子俩逼到绝路上的呀!”
“那是当然的,你是个主犯!你这个道德败坏,丧心病狂的女人。”局长向她咆哮着,不过他很快就被遏制了。检察官不得不抱住他。
“您怎么能这样,这就乱套了呀,米哈伊尔·马卡雷奇先生!您实际上是在妨碍调查呀!”检察官气得快喘不过气了。
“快采取措施,快!否则怎么审讯!……”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恼怒的说。
格露莘卡跪在地上大叫:“审判我们俩!处死我们算了,我要和米嘉共赴刑场!”
米嘉同样跪下来,抱住格露莘卡说到:“不!格露莘卡,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神!你们千万不能相信她所讲的,她和什么事情都无关!”
后来米嘉回忆道,他被几个人强行从格露莘卡身边拖开,格露莘卡也被带往别处去了,等到自己完全清醒时就已经坐到桌子旁边了。周围都是警察。预审推事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坐在他的对面,老是劝他喝些水。
“这可以让您保持清醒的头脑,您不要紧张和害怕。”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礼貌的讲。
米嘉被预审推事手中大戒指吸引了,有一枚是紫晶的,还有一枚散发着杏黄、透明的色彩,使他很难忘怀,即使在审讯那样可怕的时刻,他仍然被那些戒指所吸引,似乎是不可抗拒的,本来身在他那种处境,应该不注意那些不相干的东西才对,可是就是不能不去看那戒指,不能忘掉它们,对此他感到非常诧异。
米嘉的左右侧,在昨晚的晚会时坐得是马克西莫夫和格露莘卡,现在则坐着检察官和一位年轻人,这位年青人身前有墨水和纸。他是位文书。警察局长站在房间一端的椅子上,卡尔甘诺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再喝点儿水吧!”预审推事不厌其烦的说,他已经讲了十几遍了。
“我已经喝过了,你们瞧着办吧!诸位,我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无论是踩扁我还是处死我,随你们吧!”米嘉瞪着预审推事说。
“这么说您认定你对令尊的死不负任何责任了?”预审推事温和而又坚决的说。
“当然不负责任!可是我杀死了另外一个老人,我击倒了他,我很悲痛,可是我不能为另外一条命案负责呀!这个罪名太可怕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呀!”
“说的也是,谁有可能杀他呢?预审推事刚刚说话,就被检察官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用眼神阻止了(其实他是助理检察官,不过为了省事还是称他检察官吧),他对米嘉说:
“你可以不必担忧了,老仆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仍然活着。他已经清醒了,虽然他身受重伤,这是根据你所说的和他的实际情况做的判断,但是他没有生命危险,大夫是这么认为的。”
米嘉猛一拍手,兴高采烈的叫到:“他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老天您创造了奇迹,您能听到我这罪恶深重的人祈祷吗?……一定是的,您一定听见了我的祈祷,我整夜不停的在祈祷!”米嘉一连画了三个十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格里果利先生向我们提供了重要证词,他说你……”检察官没有能够说他,因为米嘉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请给我一分钟让我到格露莘卡那儿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