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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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

第七卷 (1)

惨剧

我对幸福的梦想很强烈,它也很短暂。幻灭正在隐士的山洞等待我。日中回到洞口,我很惊讶,看不见阿达拉迎上来。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我,走近山洞,我不敢叫唤洛贝斯的女儿,不管她应我还是不应我,我心里一样恐惧,而笼置在洞口的黑暗更可怕。我对隐士说:“啊,你是被上帝陪伴的人,你坚强无畏,请你进入洞中去看看。”

痴情人多么怯懦软弱,信奉上帝的人意志坚强!这位虔诚的修士,76岁的憔悴干瘪的老人,比我这个青春热血激荡的青年更勇敢。这位安详的人走进山洞,我满怀恐惧呆在洞外。不一会,岩洞里面传出悲叹般的低语,它直扑我的耳帘。我大叫一声,鼓足勇气,冲进黑糊糊的岩洞……,我的天哪!只有你才知道我目睹的是什么景象!

隐士点燃了一支松脂火炬,持着它的手筛糠似地抖,火炬照着阿达拉的床榻。美丽的姑娘手肘勉强支着身子,脸色惨白,头发零乱,滴滴冷汗在额上发光,黯淡的目光还在极力向我表示她的情意,嘴唇极力牵动,要绽出微笑。我像遭了雷击,双眼发直,伸出双臂,嘴唇张开,呆然不动。这幕惨剧中的三个痛苦人物陷入了深深的沉寂。隐士第一个打破了它,他说道:“她也许劳累过度,发着高烧,我们只要顺从上帝的旨意,他会怜悯我们的。”

听到他的话,我心脏里的血才又流动。野蛮人思想易走极端,极度的疑惧瞬间化作过分的自信。但阿达拉没让我轻松多久,她哀伤地摇摇头,示意我们走近她的床榻。

她用微弱的声音对修士说:“我的神父,我临近死亡。啊!夏克塔斯!沉住气,听我讲致命的秘密吧。我一直瞒着你,为的是不让你过于痛苦,也为了服从母亲的意愿。你别用痛苦的表情打断我,这会加速我的死亡。我只有一点儿时间可活了。我有许多事要讲,可我的心跳得越来越慢……,我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冰冷的重物……,我知道我该快点说出来了。”

沉默片刻,她继续说道:

“我几乎是未到人世,悲惨的命运就已经开始。我的母亲在不幸中孕育了我,我让她受了怀胎之苦,我出生时,她又遭受撕肝裂肺之痛,大家为我的生存担扰。为了我的生存,母亲许了一个愿:她向圣母许诺,我将向她奉献我的贞节。……致命的誓愿把我过早地推向坟墓!

“16岁那年,我失去了母亲。临终前几个小时,她把我唤到她的床前,作临终忏悔的教士在场。她对我说:‘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你许下的愿。你会违拗母亲吗?啊,我的阿达拉!我把你抛撇在这不配有基督徒的世界里,留在一群异教徒当中,他们亵渎你父亲的和我的上帝。上帝给了你生命,又让你奇迹般活到今天。唉,我亲爱的孩子,接受处女的面纱,你也只是舍弃了世俗的困扰和男女私情,这私情使得你母亲神魂颠倒,终生不宁!我心爱的女儿,来吧,来,对着救世主的母亲的像发誓,握住这位神圣的教士和你垂危的母亲的手,你发誓,你决不背叛我。你要想到,我许愿是为了你,为了救你的生命,倘若你不履行我的诺言,你就会让你母亲的灵魂永远遭受折磨。’

“啊,我的母亲!为什么你要讲这样的话啊?啊,宗教,它使我痛苦,又使我幸福,它害了我,又安慰了我!你呀,我钟情的,亲爱的,可悲的人呀,为了爱你,我落入了死神的怀抱。啊,夏克塔斯,现在你明白,是什么使我们的命运变得残酷?……,我泪如泉涌,扑入母亲的怀抱,答允她要我承诺的一切。教士向我宣读可怕的誓词,把永远约束我的圣衣给了我。母亲威吓我,如果我背约,她会诅咒我。她吩咐我,别对异教徒泄露这秘密,否则他们会迫害我。她搂着我咽了气。

“我并未意识到这誓约的可怕,我成了热情的真正的基督徒,我自豪,在我的血管里流着西班牙人的血液,我四周的男人都不配做我的丈夫。我庆幸,我只属于我母亲信奉的上帝。

“后来,我见到了你,年轻英俊的战俘,我同情你的命运,我大胆与你在林中的柴堆边倾谈,这时候,我才体会到誓约的重量。”

阿达拉说完这番话,我便捏着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修士,嚷道:“这就是你向我吹嘘的宗教吗?夺走我的阿达拉的誓言实在该死!和自然作对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这个人,你这个教士,你到这儿来干了什么?”

老人厉声说道:“你救救自己的灵魂吧!克制你的狂躁的冲动吧!亵渎神灵的家伙,当心别把上帝的怒火惹到身上来!年轻人,你迈进人生没有多久,因为痛苦而抱怨不足为奇。可是你的痛苦表现在何处?你忍受过的冤屈在哪儿?你的道德在哪儿?使得你有权叫苦?你尽过什么力?行过什么善?唉,可怜的人啊,我见你只有激情,竟敢责备上帝?假如你像我奥布里神父这样,在山上流放了三十年,你对上帝的意图就不会那么快下判断了;你就会明白,你一无所知,你无足轻重,堕落了的凡身即使受极严酷的惩罚,熬受极可怕的苦难,都不为过。”

老人的双目喷出电般的光,胡须拍打胸脯,话如劈雷,活像上帝。我慑服于他的威严,双膝跪下,请他原谅我的冲动。“我的孩子,”他的声音很温和,我更觉羞愧,“我的孩子,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训斥你,唉!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孩子,我来到这山林中,做的好事很少,上帝再没一个奴仆似我般的不称职。可是,我的孩子,上帝,你是永不能指控的!我若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可是,我们就听你的妹妹说话吧。可能有救就救她,我们绝不要放弃希望。夏克塔斯,宗教是神奇的,它认为希望是美德!”

“我年轻的朋友,”阿达拉又说道,“你看见我有矛盾的表示,但你只窥见蛛丝马迹,我把实情隐瞒了。不,用汗水浇灌佛罗里达的滚烫的沙漠的黑奴,也没有阿达拉悲惨。我怂恿你逃跑,可要是你真的远离我,我定会丧命。我害怕和你一道逃往荒野,可是又渴望树林的林荫……,啊!如果仅仅要我离开亲人、朋友、故乡,甚至要我失去灵魂(可怕的事情)也好啊!可是,啊,我的母亲,你的影子一直就在这儿,责备我,她受到折磨!我听见你的抱怨,我看见地狱的火在吞噬你。夜晚我辗转不眠,恶梦连绵;白日我忧思重重,我的皮肤发烫,足以烤干了夜露。我向清风张口呼吸,它不但没给我凉意,反倒烧热我的呼吸。

你我形影相随,一道远离人烟,落入岑寂的荒原,看到你我近在咫尺,中间却隔着难以逾越的障碍,痛苦煎熬着我!永世相随着你,做你的奴婢,在世界的某一个无名角落,给你侍奉巾栉,是我至高的幸福。这幸福啊,我已触到了它,却不能享受它。什么计划我不曾筹划过!什么幻想我这忧郁的心中没有做过?有些时候,我痴痴盯着你,产生了荒诞有罪的欲望。时而我想成为人间惟一陪伴你的人,时而觉得神灵在阻止我可怕的激情。我盼望神灵自行灭亡,只要能依偎在你的怀里,我宁可同上帝,同整个世界,堕入深渊,粉身碎骨!就是现在……,还要我说出来吗?现在,死亡即将吞噬我,我将到无情的判官面前去报道,看到我的贞节夺去我的生命,我快乐,唉,我又矛盾重重,我又为未能属于你而遗憾!”

“我的女儿,”教士打断她的话,“你痛苦得昏了头了,过分的热情是不妥当的,反常的。幸而在上帝的眼里过分热情不算罪过,只能算是头脑糊涂,不是心地邪恶。你该抛去这狂热,它与你的纯洁无邪不相称。而且,我亲爱的孩子,你狂热的想象力使你对誓言过分惊恐。宗教绝不会苛求不近人情的牺牲,它的真正的感情,有节制的道德,远胜狂热的感情,远胜所谓的英雄主义的强制性道德。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如果你死,耶稣会去找你,把你送回羊群中去,悔改的大门向你敞开。在凡人眼里看来,需血流成河,方能抹去我们的过失,上帝却认为一滴泪水就足够。放心吧,我亲爱的女儿,你的病体需要安静。我们向上帝祷告吧,他治愈他的仆人的一切创伤。如果上帝和我一样,愿意你逃脱这场疾病,我会写信给魁北克的主教,他有权解脱你起的盟誓,它们很平常,你就可以与你的丈夫夏克塔斯一起在我身旁度日了。”

听到老人这番话语,阿达拉惊厥过去。很久很久,她才缓过气,痛苦不堪。“什么!”她激动地绞扭着双手,“还有药可救!我可以摆脱誓言!”“是呀,我的女儿,”神父回答说,“你还可以摆脱誓言。”“太迟了!太迟了!”她高声喊,“就在我得知我可以幸福的时候,我就要死了!我怎么没有早点认识这位老圣人!否则今天我就能和你,和基督徒夏克塔斯享受幸福了……,得到这位尊严的教士的安慰而安心……,在这荒野里……,永远……,啊!太幸福了!”

我抓住这不幸姑娘的手,说,“安静些,安静些。这幸福,我们会尝到它的!”“不,永远尝不到了!”阿达拉说。我问她:“到底是什么回事?”贞女喊道:“你不知道详情。昨天……雷雨 交加之时……,我就要毁掉誓约,我就要致我的母亲于地狱的烈火中了,她已经诅咒我,我已经欺骗了救我性命的上帝……,当你吻我发抖的双唇的时候,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吻的是死亡!”“啊,上帝!”修士喊道,“亲爱的孩子,你干了什么事?”阿达拉目光迷茫,说:“我犯了罪,神父,但我只毁了自己,我救了我的母亲。”我惊恐万分,大声嚷:“你快把话说完呀!”阿达拉说:“好吧!我预见到我的软弱,离开家时,我随身带了……”“带了什么?”我惊问。“是毒药吧?”神父说。“我已把它吞进肚里。”阿达拉高叫。

火炬从神父的手里跌落,我颓然倒在洛贝斯的女儿的脚边。老人把我和她拉进怀里,三人在里暗中,在灵床上呜咽抽泣了好一会儿。

“我们醒醒吧,醒醒吧,”很快,勇敢的修士点亮了灯!“我们失去宝贵的时间了,无畏的基督徒,顶住厄运的袭击,脖子套上绳索,头顶香灰,我们跪在至高无上的上帝脚下,恳求他的宽恕,听从他的教谕,也许还来得及。我的女儿,昨夜你该把心事向我倾吐。”

“唉!我的神父,昨夜我找过你。但上帝为了惩罚我的过错,把你从我身边支走,任何救助都已无济于事,熟谙毒药的印第安人亦未见识过我服的药。啊,夏克塔斯,我看见毒性不像我预料的那么迅速,我好惊奇哟!爱情增强了我的力量,我的灵魂不能这么快离开你。”

我打断了她的诉说,不仅仅以我的啜泣嚎啕,使的是野蛮人特有的疯狂。我在地上疯狂打滚,扭胳膊,咬手。老教士耐心温存,宽慰完我又抚慰我的妹妹,百般劝说,煞费苦心。他天性安详,阅历丰富,饱经沧桑,熟谙晓谕青年之法,教士的职务使他的语调温存、炽热,压倒了我与阿达拉的狂热。这位教士四十年来自我牺牲,每一天为上帝服务,为山民服务,难道不使你联想起以色列的祭品,陈列在上帝面前,在圣坛上烟霭不息地袅袅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