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续卷七
:夏克塔斯离开巴黎,然后登上新法兰西的海岸。
小船载我们来到大船旁,我们来到它的侧翼。巨浪拍击船身,小船摇晃了好大阵子工夫,我们扯着大船抛下来的绳子爬上浮动的机器。刚上大船,水手们就如暴风雨中的海鸟,散布在桅桁上面。奥侬迪奥军舰发炮,向其他军舰发出信号,全体军舰极费力地从粘结的淤泥中拔出青铜脚锚,双纵桁倒像从深渊的发中摆脱出来,整个船身动了一下。船身挂满了帆,下面的帆展开了旗面,团团地转,像个大型圆柱体。最高的帆卷了起来,像年轻母亲鼓胀的乳房,无污迹的法国旗在晨风中招展,散开的船队合唱般地齐鸣三声,向祖国的海岸致敬。发最后一声时,我们的艇首炮展开最后的侧翼,呼出更猛烈的一口气,互相激励,吼叫着耕耘大海。
离开这拥有千万间窝棚的地区,我并不快乐。我失去了阿达拉,我离开了洛贝斯,加拿大那好战民族的国家不是我出生的家乡。我几乎是在童年时代就离开木察树生长的土地,如果不是善良的神命我回到它的树荫下,我会在祖先的窝棚里寻找什么?
展现在眼前的庄严的场面增添了我的悲伤,对大洋的奇景我百看不厌。白日我遐思时,最喜爱的场所是桅楼主桅那带铁栏的小房间,我爬上去坐下,俯瞰脚下的波涛。夜里,关在狭窄的睡床里,竖耳倾听船边汩汩的水声,我只要伸出手臂,就能从床上触到我的棺材。
这时,法兰西给我们的清水开始变得混浊,他们决定靠近离大船不远的岛屿去,我们向这些吉祥的土地神致敬。我们把陶醉在酒中的法雅尔,收割香稻的特尔塞尔岛,不知树林为何物的桑塔一克鲁斯岛,披着火发的比戈岛抛在后面。我们的船队就如鸽群,在大洋最孤僻的女儿的岸下展翅而来。
几个水手登上海岸,我尾随他们。他们在泉边停住了脚步,我则在沙滩上留连,来到野无花果的树林旁。大海呻吟着,在树林的脚下溅起浪花,北风在树梢尖利地呼啸,我怀着无名的恐惧,钻进茂密的树林,穿过雪白的沙滩,不结实的灯芯草,来到树林的另一端。我的目光落在一尊骑马的青铜塑像上面,这人的右手指着太阳落山的地区。
我向这尊不寻常的塑像走过去,它的底座浸在水波里,上面镌刻着我不懂的文字,青苔和硝噬咬着古铜的表层,海鸡冠鸟栖息在巨像的头盔上,时不时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啼叫。贝壳粘贴在像侧和战马的马鬃上面。把耳朵贴在它的张开的鼻孔,似乎能听到模糊的吵杂声,我不知道是否有比这一个人所能见、所能想象的东西更叫人吃惊的东西了。
是什么神或什么人塑的这像?在哪个世纪,是什么民族把它立在这岸边?塑像的手势要说明什么问题?它是否要预言地球上什么地方要爆发大革命,来自西方的大革命?难道这里的大海的神也要维护它的统治权,威胁一切敢进犯它的人?
见到这代表过去时代的黑色大洋的塑像,我体会到人生的无奈和短暂。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人从虚无的世界来到人间,从人间来到坟墓,只是瞬间的事,我们几乎来不及体会我们的存在。
我赶紧回船,向奥诺狄奥报告我的发现。他打算与我一道去瞻仰这像,但风暴起了,船队只好驶向大海。
不久船队失散。我们的船被南风赶开,离开其他的船只,整整十二夜,船在波涛中颠簸。我们来到米沙布放牧它数不尽的部队作者注:指新大地的滩洲。的海域。又冷又湿的雾笼罩着海天。波涛在黑暗中怒吼,船早已收帆,船壳板传来不断的嘈杂声,巨浪不住扑打被淹的桥,阴森的火星在桅桁上面飞舞。我们虽尽了努力,巨浪仍然把船推向爱斯基摩岛。
啊,孩子,我是个罪人,这时竟生出鲁莽的愿望:我竟想亲眼目睹暴风雨的场面,想看天神发怒的人真是荒诞!我们已成大海手中的玩物,我这个异乡人竟可以在斗室内过了如许的日子。在主人询问他祖先的姓氏之前,太阳已经第六次消失,夜委实狰狞可怖。我躺在骚动的吊床里,竖耳倾听震撼大船的大浪的拍击。突然,我听见桥上有人奔跑,一大卷缆绳落下,大船掉头,中舱的盖大开,有人呼叫舰长,黑夜中,风暴中,这呼叫令人发怵。我从床上坐起身,似乎听见海员们在争论,他们看见一块土地的海岸。我走上桥,奥诺狄奥与乘客已聚集在那儿。
我探头于中舱外,被一幅可怕然而悲壮的场面打动了。云中出没的月光下,船的两旁,透过浑黄的凝固的雾,看得见野人的海岸。大海掀起山高的波涛,我们陷入深渊里,波涛的泡沫,水花时而覆盖着舱板,时而退去,露出油光光的板面,各色斑驳的污痕,红铜色的、黑色的、发绿的,根据波浪所触的浅滩的颜色而定。时而,巨浪卷起,拍向另一个波涛,就如一个海拍另一个海的波浪。风声涛声混杂,一会儿,听见砰硼之声,浪拍礁石的尖啸声,远处大浪的悲嚎声,还有从船的漏洞涌出令大无畏者也变色的声音。船首劈开巨浪,噼啪之声委实可怖。激浪盘旋着冲入舵位,如同闸口的水流,砰硼之中,最令人胆寒的是震耳的汩汩声,如同水灌满了水瓶。
地图,圆规,各种工具滚落在我们的脚下。大家议论纷纷,水神就端坐在暗礁上面的这块土地。舰长宣布,沉船已不可免,船上的布道牧师高声祈祷,一面旋转,要把海员的灵魂带给暴风雨之神。我注意到乘客们都在寻找他们最宝贵的物件,极力去抢救它们。希望犹如佛罗里德的蓝山,猎人在它的顶峰发现一个可爱的国家,却忘了与它分隔的灾难。我与土著人的酋长,身上只备有一把防身的匕首,一块锋利的铁削我们的弓箭。除了生命,还有什么不可以损失的呢?波浪把我们抛到荒凉的海岸,我们却找到了幸福。一无所有的人向荒原致敬,回来时,得到了它的统治权。
至上的智者很乐意救船,但浪把船推出暗礁,卷走一支桅,把我抛入深渊,我犹如水鱼扑食,扑入了里面。瞬间,风卷走船,离我很远,它免不了第二次沉船的命运,把我抛却,我不再存上船的希望,便向远处的海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