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7)
塞留塔说:“可敬的白种女人,你和要塞的黑人妇人一样好,我很遗憾,没能在纳契的家里接待你。”
老妇人没听见她说的话,她用葫芦煮奶。她把牛奶递给塞留塔,塞留塔不愿扫女主人的兴,把它放在唇边。
老妇人抱起小阿梅里,把她放在自己的围裙里,用沙哑的声音唱歌,她逗孩子跳舞,孩子笑了。塞留塔用母亲的眼睛看着她们逗乐,心里却惦着丈夫。
“雅克小时候也像她一样可爱,”老妇人说,“好孩子从来不爱哭!只是他的头发比小女孩的黑。”
“你说的雅克是谁?”
“怎么?雅克是我的儿子呀,谁不认识他?”老妇人大为不悦,“他是国王的部队里最英俊的士兵,也是最勇敢的士兵。是他养活我,没有他我就不能生存了,我太老迈了,不能干活儿了。他最近写给我的信没了,我真恼火呢。不然我会念给你听。如果达尔塔吉特知道雅克背地里赞扬他的话,他会自豪的。雅克和中尉到牢里探望一个叫做勒内的小伙子……”
塞留塔打断老妇人充满母亲的自豪与温情的话语,又用她美丽的手臂搂住老妇人。“上帝呀!”她嚎啕大哭,嚷道:“你是那位士兵的母亲呀!那士兵是我的达尔塔吉特兄弟的战友,原来你就是曾在他屋里接待我的武士的母亲!”
“你怎么啦?”老妇人问。
“我怎么啦?我就是勒内的妻子呀!”
“怎么?”雅克的母亲也嚷叫起来,“你就是塞留塔,救了中尉的塞留塔,他们竟然想杀你的丈夫!”
这话刺到塞留塔的心窝里去了,她昏晕过去。
女主人救醒她,她对女主人说:“白肤女人,现在天已大亮,我要到监狱去探望我的丈夫。”老妇人支持塞留塔,她戴了一顶小小的白圆锥形女帽,肩披小红短斗篷,手拄拐杖,准备领这位印第安人往监狱去。
她对塞留塔说：“我不会责备你,如果雅克做了好事却被押往船上服苦役,我也会和他在一起。”
塞留塔穿上她的印第安衣服,把女儿包裹在烤干了的襁褓里,登着通翻板活门的陡峭的石级,老妇人吃力地跟着她。两人到了街上,暴风雨已经过去,太阳从黑沉沉的夜里出现,照亮江河、乡村和城市。就如这两个怀着爱情、母爱的女人从黑屋子里出来一般。
雅克的母亲说:“我们抵达监狱了,他们不会给你开门,你又不能与勒内谈话。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我们还是到总督府去。”塞留塔就由她可敬的女主人领路。
她们朝总督府走。半路她们听见钟声乐声交作,老妇人听见钟声便划十字,乐声表明总督府正在操办喜事。
亚黛拉依德与勒内的辩护人就要办婚礼,尽管这儿办勒内的审判案,又是暴风雨之夜,府内照样举办舞会。总督的性情就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要办的事绝不拖延。天亮时,舞会还在继续。雅克的母亲和塞留塔走进前院,正在等待主人的白奴与黑奴围观他们,哗笑声、侮辱声抛向年迈贫穷的老妇与少妇。老妇人说:“如果雅克在这里,他会叫我们调换位置!”
两个妇人勉为其难朝里面挤,守门的士兵认出老妇人是他们的同事的母亲,放她们进去。走不远,她们又被看门人挡驾。舞会已结束,客人告辞出府，亚黛拉依德与阿尔莱在一扇窗前出现,这一对性情豪爽侠义的男女正谈得投机,似忘记了府内举办舞会。他们的眼睛转向院子里,看见看门人推搡两个外国女人。亚黛拉依德看见塞留塔穿着印第安服装,心里一动,她向老妇人做个手势,要她走近阳台下面。雅克的母亲说:“我年轻的夫人,她是勒内的妻子,想与你的父亲谈话,他们不让我们进内。”
“是囚犯的妻子!她救过中尉的命呢!”亚黛拉依德受善良的心驱使,打开门。她穿着舞会的盛装,珠光宝气,扑到不幸的塞留塔面前。塞留塔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女儿,对她说:“白人年轻的妻子啊,上帝祝福你,你不久会有个小武士,他会比我的女儿幸福。”
亚黛拉依德说:“我真气恼,我听不懂她的话!我从未听过这么柔和的声音。”
在盛装华服的亚黛拉依德面前,朴素的塞留塔显出天人般的天然的美,漆黑的发衬着苍白的脸,大眼睛露出深情与悒郁。她怀抱孩子的动作优雅,孩子笑意盈盈的脸与母亲忧郁的脸互相映衬,不幸、纯洁与道德从未现出如此动人的魅力。
这时她们听见外面人群中有人说:“你们不能过去!”有个男人操着听不懂的语言在斥骂威吓他的人们。一个野蛮人护着一个女人在士兵群中挣扎,他们推搡拥挤着,来到总督府门前。他双目闪闪发亮,说:
“我是按这个马尼杜(他拿出一条金链)的命令来找我的朋友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这里有哪一个武士敢拦我的路!”
“是我的哥哥!”塞留塔喊道。
“啊!好极了!”米拉说,“乌杜加米兹,你的妹妹在这儿!”
雅克的母亲把这些话翻译给亚黛拉依德,总督的女儿命所有的野蛮人进入她的府邸。
米拉拥抱她的女友,说:
“好个马尼杜啊!我恨这些白皮肤的人!我们敲他们的门,他们不接待我们,反倒打我们!而他们的房子这么大!这么丑恶!士兵这么野蛮!”
“你说得太多了。”乌杜加米兹说,“我们去找总督吧,我们要他立刻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乌杜加米兹离开塞留塔,米拉跟着他,拨开人群,穿过大厅。人群惊讶地看着这一对奇特的男女,他们一个心思往前奔,并不因四周的人与他们林子里的人的不同而惊奇。
乌杜加米兹一直朝前走,一面说:“你们别动我,否则你们会后悔的。”他挥舞着棍棒,给米拉打开一条路。
整个大厅大乱,乐声住歇,舞会停止,女人们四散逃窜,四轮马车隆隆远去,鼓声召唤士兵,军官命士兵操起武器,越发增添了恐慌和混乱。亚黛拉依德、雅克的母亲、塞留塔、米拉、乌杜加米兹被人群冲散分开，总督对这场面极端不满。
法庭开庭,重新审核被告的罪名,法庭认为不足以判死刑,但他扰乱殖民地的安全,决定遣返他回法国。国王的船几小时后将挂帆出海,总督因勒内造成骚乱而发怒,命令立即执行判决,押囚犯上三桅战舰。
勒内接到判决,得知他被判逐出路易斯安那并立即执行。他盼着判死罪,放逐反倒不快。把他逐回法国,这是押他回他的不幸的发源地。这个男人在祖国是个外人,他徒然往天涯寻一块可以安宁的土地,而他去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制造苦难。他在欧洲能寻到什么?一个不幸的女人。他在美洲留下什么?一个不幸的女人。在上流社会,在荒原他都留下痛苦的足迹。恶运紧缠住他的脚步,在两个半球间把他推来搡去。到达任何海岸,他都掀起风暴:两个国家都不是他的祖国,对于这个孤独的灵魂,只有大洋,无边无际的动荡不安的大洋才是他的庇护所。
勒内徒然渴求不遭受生存的折磨,他徒然求死不求生,他们不听他的请求。他想与塞留塔谈谈话,他们不承认这个印第安女人是他的合法妻子;他们拒绝他与她接触,据说,那场面会扰乱大众的安宁。
一队牙祖人来了,紧接着乌杜加米兹也领了一队人前来,招来了各种传闻的谣言:有人说野人大批涌进城里,要解救他们的白人武士,首领。这些传闻增加了总督的不安,他调来步兵、骑兵,夹在押解勒内从狱中到江河的通路两旁。
总督府距牢房不远，塞留塔随着人流,很快又来到阴森的建筑物前面,对它的回忆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到了这儿,人流扩大,停了下来,塞留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监狱四周的人群,她明白新的灾难威胁着勒内,她被与野蛮人敌对的人群推搡着,他们并不怜悯她,怜悯她的只有士兵。他们让她加入他们的队伍,执武器的手差不多都是慷慨大度的,不幸的人没有朋友,除了光荣。
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人群骚乱,囚犯被押出来了。一队龙骑兵持着马刀从监狱的内院出来,后面跟着一队步兵,步兵队后面,一群士兵押着勒内。
塞留塔扑了过去,抱着孩子跪在丈夫脚下,勒内向母女俯下身,祝福她们,他说不出话来,不能与她们诀别。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流下同情的泪水。塞留塔站起身,双臂抱着勒内,大声问:“你们要押他上哪儿去?为什么你们不准我跟他走?他的国家不就是我的国家吗?”
勒内说:“我的塞留塔,返回你的丛林里去吧,以你的美德美化欧洲人没有玷污的荒原,让我承受我的命运吧,我已经拖累你太多了。”
塞留塔答道:“我的手就在这儿,让他们也给我的双手套上镣铐,让他们迫我,就如迫阿达利奥,迫我去耕地,只要勒内在我身旁,我就心满意足了。请你怜悯你的女儿吧,我把她藏在怀里。让我像你的女奴似地追随你,像黑奴随着白人。你拒绝赐我这份恩典吗?”
这个场面感动了这群冷酷的人,刚才他们还认为判决太温和,还高叫惩罚勒内呢。负责执行逮捕令的警察分局长命令勒内夫妇分开,继续前行。一个野蛮人从马群的肚子下面钻出来,来到这一对不幸的夫妇身边,高声嚷叫:“我又来了!我曾经把他从伊利诺人手中救出来,我会把他从你们手中救出去的,你们这些白肤武士啊!”
“不错。”米拉也从人群中钻出来。
一个老妇人说:“如果雅克在这里,这些事儿就不会发生。”
士兵们迫于无奈,只好听从命令,把塞留塔、米拉、乌杜加米兹和雅克的母亲赶开,勒内被押到密西西比河的河岸。十二名强壮的水手登上三桅战舰的小艇,这艇由海军士兵守着,在等候囚犯。他们把勒内推上小艇。听到船长的哨响,十二名水手同时把桨插入江河,小艇在波涛上滑过,像孩子抛出的扁平的石块,拍拍波涛,跃起,腾起,又跃起,掠过波涛的表面。
塞留塔被拖至码头,三桅战舰已泊在密西西比河的中央,拉起锚,船首稍插入江中,舰旗在大桅上飘扬,白帆半展,所有的桅桁上都站着水手,桥上人来人往。小艇傍着大船,全部人员登上大船后,小艇被吊起挂在大船的船尾。战舰突然冒出一道光和一道烟,开船的炮声响起,岸上的人群喧哗起来。塞留塔昏倒在码头大捆大捆的商品包上面。
这时一个野蛮人扑进密西西比河,奋臂游着,尾随着迎北风前行的战舰。还有一个印第安姑娘也纵身要跳进江里,却被许多人拦着,她极力挣扎着。
远处传来人语声,人语声渐近,正在四散的人群又聚拢来了。只见来了一个军官,对士兵们说:“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士兵们应道:“中尉,她在这里。”向他指指昏倒在商品包上面的塞留塔。军官达尔塔吉特赶上前,俯身跪下对塞留塔说:“妇人啊,愿你的娴静的灵魂接受你救了性命的人的祝愿,你的兄弟的祝愿!”
听到这番话,士兵们跟着军官跪下来,美好的感情能感动最普通的人,他们也跪下来为她祝愿,拍岸的涛声伴着祈祷声。上帝的手抚在这么多人的头上,他们甘愿拜倒在道德的脚下。
塞留塔没有一丝气息,她已昏死过去。她的女儿在她的怀里欢蹦乱跳,似乎把温暖输给了母亲,塞留塔的头微俯向女儿的额头,似要给她最后一个吻,表示了母爱之后,又昏死过去。
这时有人报告达尔塔吉特,附近又一个印第安姑娘在哭啼,中尉说:“一定是米拉!你向她报上我的名字,她会来这儿的。”士兵把披头散发的米拉搀扶过来,她的脸容憔悴,衣裳被撕破,她一眼便认出达尔塔吉特,扑到他的怀里,嚷道:“是你,白肤的好人!你不会不让我死的吧!”
她看见塞留塔,便撇下中尉,扑到女友的身上,说:“塞留塔!我的妈呀!比我的妈还要亲的人哪!乌杜加米兹的妹妹!勒内的妻子!我是米拉呀!她孤苦零仃了,你不在纳契,我怎么埋你的尸骨呀?这儿只有坏人,对坟墓的事一窍不通!”
士兵们正在给一个人让开道,一面说:“进来吧,进来吧,我们的母亲。”戴着白圆锥形帽,披着斗篷,手拄拐杖的雅克的母亲,向围成圈的卫兵群中走来。
她对中尉说:“我的中尉,我是雅克的母亲,也是来看这儿出了什么事的,但我老了,像好小伙子阿尔莱说的,谢天谢地!他平安无事。”
老妇人端详着塞留塔:“我的天!她不就是昨夜我给她东西吃的那个年轻妇人吗?我的中尉,她可没少称赞你哪!”
中尉说:“你是个多好的老人啊!整个城里就你一个接待了她,温暖了她,帮助了她!你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他也帮助过她!”
老妇人抓住塞留塔的一只手。米拉对她说:“请你走开吧,白人婆婆,你是个不晓得哭泣是什么滋味的人。”
“我和你一样晓得哭泣的滋味。”这位可敬的法国老太婆用纳契语说道。
米拉一惊,嚷起来:“女巫啊,谁教会你讲红皮肤人的语言呢?”
雅克的母亲没有听见米拉的话,她对中尉说:“中尉,这女人没死,快来救她!”众人惊呼:“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