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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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

第十六卷 (1)

勒内

到了纳契人的部落,勒内只好娶妻,以适应印第安人的习俗。但他没与她一起生活。他生性忧郁,常钻入树林深处,独自在那儿打发时日,在野蛮人中间显得孤僻离群。除了他的养父夏克塔斯,除了罗萨里要塞的传教士索黑尔神父,他不与人来往。这两个老人对他影响很深,养父亲切宽容;神父相反,严峻严厉。自从捕猎海豸里时,瞎眼酋长向勒内讲述了他的遭遇,勒内坚持不肯谈他的遭遇。而夏克塔斯与教士却很想知道,是什么不幸迫使一个出身高贵的欧洲人作出奇特的决定,要在路易斯安那的荒原隐姓埋名。勒内总是拒不肯谈,理由是他的经历平凡无奇、索然无味,只不过他好胡思乱想,多愁善感而已。他还说,“至于那件使我决定来美洲之事,我要永远把它深埋在记忆里。”

几年过去了,两个老人未能从他口中掏出他的秘密来。驻外使团办事处给他转来一封欧洲的来信,倍添他的忧郁,他便连老朋友也不照面了。他们更热切地催促他向他们披露心迹。他们的口气态度极委婉、温存,又那样的富于权威,他终于不得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与他们定下日子,要向他们诉说灵魂深处的隐情,而不是谈他的奇遇,因为他没有什么奇遇。

土著们称为花月的那个月份的21日,勒内到夏克塔斯的窝棚造访,他挽住这位酋长的胳臂,领他到密西西比河畔的一棵檫树下。索黑尔神父很快到达了约会的地点。曙色初开,不远处的平原,看得见纳契人的村庄、桑园、蜂窝般的窝棚。江河的右岸是法国移民点和罗萨里要塞。帐篷,正在营建的房屋,动工不久的要塞,布满黑人的垦荒地,成群结队的白人和印第安人,在这一角天地里展示他们对比鲜明的社会风俗和原始习俗。远远的东方,朝暾在阿巴拉契亚山巅间冉冉升起,山峦如同写在金色天空中的一个个蓝色方块字。而西方,密西西比河在壮美的肃静中卷着碧波,气派非凡,为这幅美景镶了一道花边。

年轻人和传教士观赏着眼前的美景,他们为酋长再不能一饱眼福而惋惜。然后,索黑尔神父和夏克塔斯坐在树下那绿茵茵的草坪上面,勒内坐在他们中间,沉默片刻,他向他的老友们娓娓道来:

开始我的叙述之时,我情不自禁起了羞惭之念。可敬的老人啊,你们安详平和,我四周的大自然那么安静,我真要为我自己的灵魂的骚动不安而红脸啦。

你们会对我寄予无限的同情!你们会认为我这无穷无尽的不安那样的可悲!你们饱经沧桑,尝尽人生的辛酸,对着一个软弱无力、丧行败德的年轻人,对一个自寻烦恼、自讨苦吃的年轻人,你们会作何感想?唉,请你们别指责他吧,他早已受够了惩罚!

我的出生让母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是被铁钳扯出母腹的。我的哥哥受到父亲的宠爱,因为他是长子。而我,很早便被交付到陌生人的手里,远离父亲的怀抱,被他人抚养成人。

我性情急躁,性格古怪,时而快活喧闹,时而忧郁沉默;高兴时呼朋唤友,忽而又无故将他们撇开,离群独处,孤零零一人去观赏那昙花一现的云,或聆听雨打绿叶之声。

每年秋天,我回到父亲的城堡里,它坐落在林间、湖旁,在边远的外省。

在父亲面前,我羞怯拘谨窘迫。和姐姐阿梅里一起,我轻松自在。我与这个姐姐性情相投,趣味一致,相处融洽。她稍比我年长,我们爱一起攀爬小丘,在湖上泛舟;叶落时节,我们踏遍树林。对这些漫步的回忆啊,至今仍充溢着我的心灵,那么温馨甜美。啊,童年和故园的幻想啊,你们永远不失去甜蜜的滋味!

有时,我们默默地步行,竖耳倾听萧瑟的秋声,倾听脚下落叶的悲泣;有时,我们这两个年轻无邪的孩子,在牧场追逐春燕,在新雨初霁的小山岗寻找彩虹;有时,我们触景生情,低吟着诗句;年纪轻轻,我就爱吟诗作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年,最富于诗意。生命的早晨如同一日之晨,冰清玉洁,充满幻想、和谐。

星期天和节日,我常常在树林里,透过树丛,倾听远处教堂的钟声,它召唤在田里耕作的人们上教堂去礼拜。我倚着榆树的树干,静听他们虔诚的呢喃。悠扬的钟声使我幼小的心灵体会到乡间风俗的纯洁,旷野的宁静,宗教的魅力,儿时种种回忆的甘美、忧郁。啊!谁的心会那么冷漠,听到故乡的钟声会不颤抖?它曾在自己的摇篮上空愉快地震颤,它宣告自己的心脏初次的跳动,宣告自己降临人世,它将亲生父亲的欢乐、亲母痛苦又难以形容的欢欣公诸于众!故乡的钟声使我们沉浸在快乐的梦幻里,对宗教、家庭、故园、摇篮、坟墓、过去与未来的梦幻。

真的,阿梅里和我比任何人更富于这些严肃的温柔的想头,因为我们的性格都忧郁,这忧郁的天性是从上帝或从我们的母亲那儿承袭下来的。

我的父亲在这时患病,不几天就病逝。他是在我的怀里咽的气。我从这位赐给我生命的人的嘴里了解到死亡为何物。这印象很强烈,至今我记忆犹新。灵魂不朽的念头,初次清晰地展现在眼前。我不相信是这具毫无生气的尸身使我产生这念头,我觉得它该来自另一原因,在一种神圣的痛苦中,这痛苦几近快乐,我期盼总有一日与父亲的灵魂相聚。

另一现象使我更坚定这神圣的念头。躺在棺木中的父亲的表情带有某种崇高的意味。这令人震惊的神秘的表情,怎么就不会是不朽的标志?死神,无所不知的死神怎么就不会把另一世界的奥秘刻在它的受害者的额上?为什么进了坟墓就不会有某种永恒的庄严的迹象?

被痛苦折磨的阿梅里躲进了钟楼,她在里面听着送殡教士的歌声,丧钟的声音在哥特式城堡的拱顶上回旋。

我伴送父亲到他最后安息的场所,大地在他的遗体上面重新合拢,永恒的遗忘以全力压迫着他。晚上,除了他的儿子和女儿,旁人若无其事经过他的坟头,好像他从未来过人间。

我和姐姐只好离开父亲的城堡,它已成了我的兄长的遗产。姐弟俩住在亲戚的家里。

在人生歧路繁多的岔口,我逐条观看,不敢冒冒然踏进去。阿梅里常向我谈论修道生活的幸福。她对我说,我是她惟一留连红尘的牵挂,她的目光含着忧郁,凝视着我。

她的虔诚的话打动了我,我常常信步走向我新居附近的修道院。我甚至产生过到里面终其一生的念头。那些不用离开港口就结束旅行的人,那些不像我似的虚度年华的人,多么幸福啊!

欧洲人啊,你终日心神不安,不得已要寻求清静。我们的心越是躁动不宁,平静与寂静就越吸引我们。我国的济贫院,是向不幸者,向弱者敞开的,常常隐藏在山谷里,教人对不幸者隐生同情,期望庇护避难。有时,它们也建在高地。虔诚的灵魂,犹如深山的植物,向天空伸展,向它散放香气。

这座我曾想进入以逃脱命运摆布的古修院,它那水清林翠的壮美还历历在目,我仿佛在斜阳的辉照下徜徉在空寂幽深的隐修院里。淡月朦胧,照着廊柱,柱子投影于对面的高墙,我停步观望陵墓的十字架,还有,荒冢乱石中的长草。啊,人们啊,你们现在远隔人世,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无声无息,看着你们的坟丘,我对这人世无限的厌恶!

也许出于我变化无常的天性,或对修道生活有了异议,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出门远游。我与姐姐告别,她把我搂在怀里,动作中含有快乐的成分,看来与我分手她是高兴的,我不禁有点苦楚,人类的友谊到底靠不住。

然而我还是兴致勃勃地独自奔往动荡的人生的海洋,不知道何处是港口,何处有暗礁。我首先去拜访已不存在的民族,坐在罗马与希腊的废墟上。这两个国家声名显赫,而宫殿却湮没在尘埃里,王公的陵墓被埋没在荆棘丛中。大自然威力无穷,而人是何等的软弱!一茎嫩草可从最坚硬的大理石下破土而出,而生前不可一世的王公,死后却无力将石顶破!

只见荒漠上一根高柱,巍然独立,就如饱经岁月与忧患折磨的灵魂里偶或迸出的崇高思想。

面对着这些建筑物,我沉思遐想它们在一天中每时每刻发生的变故。我曾目睹城区奠基的红日,如今庄严地西沉到废墟的背后。皎洁的明月,在一对残破的骨瓮中升向净空,照见一座又一座惨白的坟茔。在那梦境般的月色下,我恍惚见那回忆之神,坐在我身旁若有所思。

我不愿再在棺材木中翻弄,我触动的是有毒的骨灰和尘土。

我想了解,当今的民族是否比已消失的民族具有更多的美德,较少遇难。一天,我在一座大都市晃荡,路过宫殿的后门,在荒废的宫院中发现一尊雕像,它用手指指着因某一牺牲而闻名于世的地点,(它是雅克二世的雕像,在伦敦白厅后面。——作者注。)这地方的沉寂打动了我,这座凄惨的大理石像四周,唯有风儿在呻吟。石工躺在雕像脚下,无动于衷,有的在一面吹口哨,一面凿石头。我询问他们这石像的意义,有几个勉强说出一些,其余的则对石像反映的灾难一无所知。这件事最能使我正确地衡量世事,最能使我明白我们的渺小。昔日叱咤风云的人物,今日又如何?时间不过前进了一步,江山就改变了面貌。

旅途中我特意探访弹着里拉讴歌众神的艺术家,探求敬重法律、宗教和坟园的民族的幸福。

唱经者属于神圣的世系,他们具有上帝赋予人世独一无二的无可争辩的才干。他们的生活简朴而高尚,他们用金子般的嘴颂扬众神,他们是最朴实的人,他们讲话时像神、像孩子,他们可以解释宇宙的法则,却无法理解生活中最简单的事。他们对死亡抱有绝妙的见解,却像新生儿那样不知不觉地死去。

在喀里多尼的山区,荒原的最后一位诗人给我吟了许多诗篇,这些诗篇是往昔一位英雄老人自勉的歌。我们坐在四块被苔藓覆盖的石头上,急流在我们脚下流淌,狍子在近处一座塔楼的残垣间吃草,海风在科纳山的灌木上呼啸。现在,基督教,它也是高山的女儿,已在摩尔望古国英雄们的纪念碑上竖起了十字架,在急流边拨响大卫的琴弦,而渥西恩也在这急流边弹奏过竖琴。基督教平和,但也如塞尔马的众神一般尚武,它在芬迦尔展开过战斗的地方守护着信徒们,它在栖息着杀人幽灵的云中散布和平的天使。

古老明媚的意大利给我展示了它数不清的杰作。我在这一大群宗教艺术的建筑物中漫游,怀着怎样神圣又富于诗意的恐惧!迷宫般的庭柱!连绵不绝的拱顶和穹隆!圆屋顶下的喧哗是多么中听!犹如大海里浪涛的怒吼,森林里风的低语,神殿里上帝的声音!可以这样说,建筑师建造的是诗人的构思、摸得着的诗人的构思。

然而,我不辞辛劳,又学到了什么?古代无可靠之物,现代无完美的,过去与现代是两尊不完全的雕像,一尊带着岁月的创伤,被弃置一旁;另一尊还未有未来的完美。

我的老朋友们啊,尤其是你们这些荒原的居民,也许会纳闷,在我的旅行的叙述里,我一次也没提到自然的建筑?

有一天,我登上了埃特纳的山巅——在小岛中央燃烧的火山。我看见红日在我下面广阔的地平线上升起,狭长的西西里在我脚下犹如一点,浩瀚的大海和远天相接。竖看这幅画,江河只像地图上的细线。这一边,我看见这些场面;另一边,我又看见一团团滚滚浓烟中,火山那燃烧的内部。

一位激情洋溢的青年,坐在火山口,为那些居住在脚下依稀可辨的人家哭泣。啊,老人啊,他只是个值得你们怜悯的可怜虫,然而,不管你们对勒内作何感想,这幅图景让你们了解了我的性格和生活:我整个的一生,眼前是辽阔缥缈的自然,身旁却是敞开大口的深渊。

讲完这最后几句话,勒内不作声,突然陷入沉思。索黑尔神父惊讶地看他,瞎眼酋长听不见勒内讲话,正在纳闷。

勒内紧盯着平原上经过的快快乐乐的一群土著,突然,他的神色柔和了,眼里涌出泪水,高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