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2)
乌杜加米兹垂头丧气,涔涔的冷汗似乎从他的心里涌出,流过他的四肢、躯体,淹没了他。要能描绘他的痛苦,必须知道他是个极重义气、极重友谊的人。勒内是叛徒吗?他?谁敢这样诋毁他 ?这人在哪儿,乌杜加米兹敢把这毁谤者吞吃了!可这人不就是‘太阳’的监护人吗?他不是与神灵打交道的人吗?不是代表祖国讲话的人吗?不幸的人啊,上帝都相信他,你不相信吗?……不,他的朋友是无辜的,只有魔鬼才反对他。乌杜加米兹会为勒内报仇,乌杜加米兹极有口才,他的表达能力比夏克塔斯的强,他会与造谣的人拼命……,我要飞到金马尼杜召唤我去的任何地方……,你精神错乱了吗?没听见幽灵的叫声?你没看见你祖先的骸骨立在你的面前,控告你的朋友犯了罪?
这就是乌杜加米兹心灵深处两种念头搏斗的简图,他离开星相家的住所,脚步迟滞,脸色苍白。他在大地上拖着沉重的步伐,他听不见空气中的声音,听不见脚下的草声。他要去哪儿?……他不知道。他下意识信步朝阿达利奥的住处走去。阿达利奥是他的叔叔,叔叔代替了父亲,夏克塔斯不在部落里,阿达利奥就是部落里的第一个酋长,最不幸的人。不幸也属一种宗教,应该向他请教,他会发表权威性的意见，不幸的人的话就是真理。乌杜加米兹心里这样想着,一面去找这个倔老头。
阿达利奥亲眼目睹儿子在他身旁被杀,家园被火焚烧,他亲手掐死了外孙,家破人亡,妻子又在骚乱中丧生,只剩下被他掐死孩子的女儿。他和这个女儿被关押在罗萨里要塞的牢房里,他差点被吊死在绞刑架上。刽子手把他押到刑场,他对他们说:“把我吊高一点,让我在咽气的时候,看得见祖国的树林。”大家都知道翁杜列以什么代价,为什么目的赎回他的生命。
他回到纳契时的情景真是吓人,活像坟墓里出来的骷髅:几绺灰白的头发蒙着尘垢,从光秃的脑袋两旁披下,衣衫褴褛,一言不发,双目低垂。他的女儿也一言不发,跟在他的身后,就如伤兵跟着祭司,她肩扛着一只空摇篮,婴儿再用不上的襁褓。
阿达利奥不愿重建家园,他在树林中央搭了个住所。他的女儿远远地尾随她的可怕的父亲,不敢和他讲话,照顾着他。他坐,她也坐;他走路,她也走路。有时他凝望着在祖国的土地上耕种的法国人,那眼神着实凶狠,凶狠于那个天使——他向世界投去毁灭性的目光,这目光令上帝也要缩回手。
阿达利奥被释放归来后,看见翁杜列着手实施复仇的计划。翁杜列告诉老人,他的目的是争取纳契人的自由,把白种人从美洲的海岸驱逐出去。翁杜列隐瞒了他奸险的计谋、可耻的感情,他鼓动阴谋的不可告人的卑劣，阿达利奥片刻也不会以罪行的面纱覆盖道德的行为。
阿达利奥参加了夜里由翁杜列召开的秘密会议。他同意翁杜列的意图,即召集各部落开会,对外国人采取共同的措施。他认可对勒内判罪,认可他犯了背叛与亵渎宗教的罪名。他做出这些决定之后,老人们同意他解除日常事务的要求。
他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只要苍穹做我的住所。作为祖国的保卫者,我是清白无辜的;作为父亲,我是罪不可恕的。我愿意为祖国多活几天,当纳契人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阿达利奥保留自惩的权利。”
乌杜加米兹听了神父的话后,找的就是这个硬心肠的、执拗的、因悲伤而变得乖戾的汉子,找他求个主意。
乌杜加米兹看见叔叔半裸着身躯,坐在岩石尖上——急流的旁边。乌杜加米兹把星相家的神灵启示告诉叔叔。阿达利奥把勒内的罪行重述了一遍。“你像杀儿子似地杀了我!”乌杜加米兹大叫,那凄厉的声调令铁石心肠的酋长也被感动了。
从未有一个人像乌杜加米兹似地,被不幸这样突兀地,这么有力地镌刻在额头上。大理石越是纯净,刻的痕越深,不幸的乌杜加米兹远离阿达利奥。他攥着那条金链,深情地看着它,想把它扔到急流中,却又把它贴在心口,重新挂在胸口。乌杜加米兹不知道勒内的下落。阿达利奥指责这个白人犯了罪,但他不愿太伤了侄子的心,没把酋长们的判决全数告诉他。这判决是在严守秘密的誓言下宣读的。想起米拉,乌杜加米兹那灼人的悲伤像得到凉风的吹拂,有了些许的安慰。年轻的新郎想到新娘的头上还戴着花冠,婚后第一天就独守空房,决定向妻子要些安慰。
米拉向他飞跑过来,看见他脚步踉跄,她扶着他,说:“现在是藤缠住鹅掌楸了!好呀,我早就预料到了,坐下吧,把脑袋靠在我的胸口。那些坏蛋给你说什么来着?”
“他们说的都是翁杜列给我讲的话。阿达利奥说的话与星相家的一样。”
米拉大声嚷:“这些话都是马尼杜恶神说的,我敢说他撒谎!他们造谣!给你金马尼杜的人会相信人家对他造有关你的谣言吗?”
这问话惹得乌杜加米兹流泪。米拉也哭起来:“哎!这个白人武士是个好武士啊!我相信他们会杀了他!”
“他们会杀了他?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米拉说,“如果你不去救他,第三次救他,他们会把他送进‘鬼林’的。”
“不,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和他躺在一起。我不是已经睡不安稳了吗?人间的一切如此的混乱!本来一切都很安宁,却射进一支长长的箭。米拉啊,我们还要想到祖国呢!”
“祖国?”米拉又说,“如果祖国是不公正的,你要我怎么样?我宁可要清白的乌杜加米兹的一根头发,也不要堕落的所有酋长们的花白脑袋。我要纳契的屋子干什么?我可以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建房子。我会不顾所有的恶人们,只与丈夫、朋友厮守。这些话敢对着星相家讲,他会团团转,画圆圈,像驼鹿似地跳三次,我会冲着他笑、嬉戏、 转圈子、像他那样跳,跳得比他还好。(她把手抚在心口)这儿有个神,它才不听那些鬼话呢。”
“你真安慰了我!你说得真好!”乌杜加米兹说,“你愿意跟我到荒原流浪吗?”
米拉看着他,说道:“这就如溪流对一朵从岸上飘到水流上的花儿说道:‘花儿啊,你愿意随着我的波浪往前走吗?’花儿会答道:‘不,我不愿意。’但水流轻轻地推它前行了。”
可爱的印第安姑娘备好晚饭,她在杯子里湿润了双唇,转回婚床,这婚床简朴,体现这一对男女的优雅。她用她年轻的双臂安抚了忧伤的乌杜加米兹,就如轻飘飘的绸带子,扎紧了医治了他的伤口。
转瞬即逝的时间啊,被痛苦的爱情偷窃之后,多么迅速地消失了!酋长会议收到秘密信使的第一批项链，每天夜里翁杜列召集几个酋长到洞穴里,路易斯安那的总督没有罗萨里要塞的司令那么容易上当,他没有在失败中睡觉。他后悔给予勒内自由,要不是女儿哭哭啼啼,他本要逮捕塞留塔。
塞留塔得知勒内已走的消息之后,大家无法劝她留在新奥尔良 了。尽管亚黛拉依德、阿尔莱、达尔塔吉特司令(中尉和雅克已回纳契)再三挽留劝说,说她的元气未恢复,经受不住长途跋涉,她恳求她的白人姐妹和白人兄弟让她回家乡,这些话由雅克的老母亲翻译给他们听,他们只好对她的热烈的祈求让步。塞留塔动情地拥抱这个可怜可敬的老妈妈,这个在不幸之夜收留她的女主人。她对阿尔莱和亚黛拉依德说,“兄弟,姐妹,将来你们回到你们的白人家乡时,请记住塞留塔吧,如果人们允许像我这样的可怜的印第安姑娘到你们居住的美丽的树林里,我希望在那里能再找到你们。”
总督的女儿陪伴女友到米苏里部落的独木舟船队,他们正准备沿江而上。她们互道珍重之后,塞留塔上了船。“别了,”她对亚黛拉依德说,(亚黛拉依德正坐在岸边哭泣)“愿善良的神保佑你们!你们会比我长寿,我不会再见到你们了,但我会在不长的余生里尽可能少做坏事,使自己值得你们纪念。”独木舟船队远去了。
塞留塔离开法国人的城市时,她的脸色苍白,病尚未痊愈,心情忧伤。她的女儿,目光已流露出阿梅里的美貌与忧郁的神色,她的女儿出生以来尚未被阳光照过两次,已经奄奄一息。塞留塔把她包在白鼬的白皮里,背在肩上,就如天鹅驮着小鹅,把它们放在颈项与扬起的双翼间,可爱的小鹅半藏在母亲的鹅毛里嬉戏。
塞留塔把整副灵魂放在丈夫与孩子身上。多少不幸已经过去!还要发生怎样的灾难呢?几个小时内,独木舟已沿密西西比河上游,米苏里部落的人出于野蛮人常有的任性,舟停泊在江河的东岸。塞留塔与她的同行人上岸,这些同舟人出于任性,不久四散而去,一些人去打猎,另一些人无声无息地上了船。塞留塔在一块看不见江河的岩石后面打盹，夜幕降临,等她醒来时,她已被船队抛弃。
印第安人天性开朗,她不知疲劳;印第安人天生勇敢,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天黑,米苏里部落的人看不见她,风声阵阵,他们听不见她的喊叫,她无奈,只好等待天明。
曙色初显,她从岩石后面出来,看看天空辨别方向,她想:“我的丈夫在那一边。”她朝北方走。她根本没想到回新奥尔良去,她觉得在丛林里比在人堆中还要安全,她打算摘野果充饥,她的奶汁足可以养活女儿。
白天她赶路,在灌木丛中采摘浆果充饥。
当蓝色的灰林开始在美洲丛林中飞翔时,塞留塔到达一座小山岗之巅,她决定在罗望子树脚下过夜,印第安人有时在它的树洞里点篝火。向南望得见白人的城市,西边是密西西比河,北面是高崖,竖着一根十字架。
怀抱着她热爱的男人的女儿,塞留塔给孩子喂奶,虚弱的孩子几乎咬不住奶头。就如园丁给一棵枯萎的植物浇水,但植物依然萎蔫,因为土质不宜于它的生长。塞留塔怀着母亲的恐惧,不敢看柔弱的婴孩,怕看见她逐渐羸弱。她的含泪的双目,茫然四顾。就如不幸的亚加尔,在荒凉的贝尔沙贝中饱受痛苦,不敢看她的儿子伊斯玛埃尔,说道:“我不想看我的孩子死。(见《圣经》故事:亚加尔,希腊女奴与主人私生一儿子伊斯玛埃尔,后被主母所逐,母子逃往贝尔沙贝沙漠,后被天使所救。)夜又冷又凄凉。
太阳升起时,塞留塔吃过五月苹果和酸果蔓根,背着孩子又上路了。荒原的景色单调,只看得见单调的十字架。这十字架就是勒内到新奥尔良朝圣时的那根。唯有上帝才知道虔诚的朝圣者心里要许的愿。一块还沾着被屠杀者的血的石头屹立在赎罪的树旁，不远处淙淙流淌着一道急流。
塞留塔在这块沾血的石头上坐下来，她不由拿着那根橡树枝——勒内作为还愿物放在十字架脚下的,她的目光落在她轻摇慢拈的干枝上面,似乎找到她与干枝的命运相似处。十字架林与穿岩而长的蓟草梢响着凄厉的风声,塞留塔遐思着,好几回她似听见有人私语,十字架的天使与死神在这地方聊天,只是看不见它们的形影。
勒内的妻子赶紧离开这痛苦的纪念物,她认为它是由欧洲人可怕的神守着的。走过欧石南丛生的高地,宽阔的山谷领她来到一道水流旁边。山谷深处耸起座座小丘,覆盖着鹅掌楸、枫树、柏树、木兰。小丘四周,蜿蜒的河流卷着波浪滚向密西西比。温暖的土地里发出当归属植物与好几种芳草的芬芳。
荒野的美景吸引着她,她心旷神怡,坐在青苔上,准备给孩子喂奶。她把小阿梅里放在膝上躺好,一块一块卷起包着孩子的白鼬皮,母亲眼里落下来的泪珠,滴在生病的女儿的脸上,这孩子活着就为了受罪似的。
给孩子抚爱与照料之后,她要为自己寻找食物。
她停留的地方,过去曾居住过印第安的部落,在这块过去曾收割过庄稼的田里,还残存好些玉米新枝,野生麦穗,饱含着甜汁,可以给塞留塔充饥。
太阳西沉,塞留塔躲进洞口,这洞长着佛罗里达茉莉花,四周是丛丛的杜鹃,洞里栖着一群北美、红雀、嘲鸫鸟、虎皮鹦鹉、蜂鸟,在夕阳余晖的渲染下,宝石般闪闪发亮。
夜神带着这美洲荒原才有的美色起床,繁星闪闪如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宛如轻盈的浪花,或如在蓝色平原上闲逛的羊群。大自然创造的所有的动物,牝鹿、驯鹿、野牛、狍、驼鹿,从隐居地窜出来,在荒原上吃草。远处传来蛙鸣,怪里怪气的，耕牛似的哞叫声,还有一些如同乡间叮的叮钟声。美洲粗犷的乡间图画教人联想起文明欧洲的乡间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