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3)
天气酷热,我们躲在雪松的苔藓下面。在佛罗里达,几乎所有的树,尤其是雪松和绿橡,都披着白苔藓,从枝桠直拖至地面。夜晚月光下,在赤裸的草原里,一棵披着这帷幔的孤零零的绿橡,你会觉得它像幽灵,身后拖着长面纱。白天,这里的风景一样壮丽,一群群的蝴蝶、金蝇蜂鸟、绿鹦鹉、蓝鸟、停歇在苔藓上面,如同一幅白羊毛挂毯,欧洲的能工巧匠绣了色彩斑斓的图景。
我们就在天神备下的舒适的客栈中歇息纳凉。风从天空吹来,高大的雪松树左右晃动,筑在枝干间的空中城堡以及栖身其中的鸟儿和游人晃动不已,活动的楼拱廊传出千声叹息,旧大陆的奇景真比不上荒原的建筑。
每天夜晚,我们燃起一堆大火,用四根木桩支起树皮搭的窝棚。猎得野火鸡、山鸽、雉鸟。我们把它吊在长杆的顶端,把杆子的另一端插入火堆前的泥土里,风替我们拨动猎物。我们吃一种名为石肠的苔藓,桦树的甜皮,五月果——它的味儿又像桃子,又像覆盆子、黑胡桃、槭树果。黄炉树果给我们的餐桌提供了酒。有时,我在芦苇丛中寻找一种喇叭形花朵的植物,它含有一杯最纯的露珠。我们感谢上苍,在腐臭的泥塘里创造了盛满清泉的柔弱的花茎,如同将希望注进了忧伤的心,苦难的生活中闪烁着道德之光。
唉!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信了阿达拉那平静的外表。我们愈往前走,她愈显忧伤。她常无缘无故地发抖,突然地回头。我看见她向我投来深情的一瞥,然后心事重重地仰望青天。尤令我骇怕的,是她的灵魂深处藏有一个秘密,一个秘而不宣的念头,我从她的眼睛中窥探出来。她把我拉过去,又把我推开;燃起我的希望,又摧毁我的希望。我以为我在她的心里已稍辟了蹊径,旋即发现还在原地踏步。她多次对我说:“啊,年轻的情人,我爱你,就如爱烈日下的树影。你英俊美好,有如烂漫的鲜花,和风吹拂的草原。走近你的身旁,我战栗,我的手触到你的手,我心跳得几乎窒息。有一天,你躺在我的怀里休息,风儿把你的发吹拂到我的脸上,就如那看不见的精灵把我轻抚。是的,我见过奥高纳山区的小山羊,我听过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训话,可是,小山羊虽温驯,长者虽明智,怎及你的话语这般悦耳、这般有力。唉!可怜的夏克塔斯,我却永远成不了你的伴侣!”
我认为阿达拉是个矛盾百出的姑娘,她热情奔放,却又品行贞洁,高傲却又感情深沉,深明大义却又谨小慎微。男人对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多情热烈,男人对她或是五体投地,或憎之恨之。
匆匆赶了十五个夜晚的路,我们进入阿勒格尼山脉,到达田纳西河的支流田纳西河流入俄亥俄河。在阿达拉的指点下,我造了一条船,用松树的根缝几块树皮,再涂上李树的树脂,然后我和阿达拉登上小舟,顺流而下。
转过岬角,左边呈现出斯梯科爱的印第安村落以及它的锥形坟墓,破败的窝棚;右边是克欧山谷,山谷尽头隐约可见宙尔村庄的远景,村庄悬于宙尔山的山顶。江河载着我们,在悬岩峭壁间穿行,峭壁尽头挂着那轮落日斜阳。山谷幽深,人迹罕至。我们只见到一个印第安猎人,贴弓在一块岩巅上屹然不动,活像竖在山里的山林守护神塑像。
山林寂静,我与阿达拉亦默然不语。忽然,阿达拉这位流放的姑娘引吭高歌,嗓音凄楚,动情,她为远离的家乡而唱:
“那些人多么幸福,他们从未见过异乡的节日烟火,终生只守在父母的筵席旁!
“密西西比河的蓝鸦儿,询问佛罗里达的雀儿:‘为什么你悲伤,哀叹?难道这儿没有碧水,绿荫?没有你们密林中的牧场?’亡命的雀儿答道:‘你说的固然不错,但我的窝筑在茉莉花丛里,谁能把它带来?还有我那草原的太阳,你们这儿有吗?’
“那些人多么幸福,他们从未见过异乡的节日烟火,终生只守在父母的筵席旁!
“经过多少个时辰的奔波,旅人忧伤地下坐。他环顾四周,四周尽是别人家的屋宇,唯独没有他歇息的土地。旅人敲一家人家的门,把弓放在门后,向主人求宿。主人挥挥手,旅人捡起弓,转身返回荒原。
“那些人多么幸福,他们从未见过异乡的节日烟火,终生只守在父母的筵席旁!
“一家子围着火炉,把动人的故事述讲。心中涌出脉脉的温情,生活中爱不可缺少,这已是长久的习惯,不用离开家乡的人天天享受着亲情!他们的坟墓就筑在家乡,陪伴着坟墓的,有落日斜阳,朋友的泪水,迷人的宗教盛典!
“那些人多么幸福,他们从未见过异乡的节日烟火,终生只守在父母的筵席旁!”
阿达拉这样吟唱,没有什么东西打断她的叹息,除却小舟轻拍碧波,还有微弱的回声,回声的回声,就如有一对像我们一样不幸的情人的灵魂,被这动人的曲调打动,在山里应和取乐。
与世隔绝,与爱人日夜耳鬓厮磨,遭遇的不幸,每时每刻加浓我们的情意。阿达拉的自持在动摇,体内的情欲行将战胜德行贞操。她不住地向她的母亲祷告,似要抚慰母亲发怒的灵魂。有时她问我是否听到怨恨的声音,是否看到地下冒出的火焰。我呢,累得精疲力乏,但情欲常炽。我想,我俩也许永远迷失在这林子里了,有家难返,千百次想把情人拥在怀里,千百次向她建议:在岸边筑座窝棚,在里面双栖双宿。她总是推拒,对我说:“我年轻的朋友,一个战士该对祖国效忠,同你该履行的职责相比,女人算得了什么?鼓足勇气,乌塔里西的儿子,别抱怨你的命运。人的心如同江河中的海绵,晴空丽日时,它吸收江河的碧波;浊浪排空时,它便在污泥浊水中膨胀。海绵哪有权力说,暴风雨永不会来临,太阳永不会灼人?”
啊,勒内,如果你害怕心灵的骚乱,你就别孤身独处,澎湃的激情都很孤独,把它们带进荒原,它们就肆无忌惮,泛滥成灾了。我们满怀忧惧,随时会落入怀恨我们的印第安人之手,被江河吞没,被毒蛇螫咬、猛兽吞噬,难觅果腹的食粮,不知方向,我们的不幸似已不能添加,而一场意外事件的降临,令我们的不幸到了顶点。
离开窝棚的第二十七天,火月(即7月)开始,一切迹象宣告暴风雨的来临。就在印第安老妇把耕作的木杖挂上香杉的枝头,鹦鹉回巢,躲进柏树里的时候,乌云密布,荒原的噪声平息,万籁无声,树林一片寂静。很快,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响,雷声渐传渐近,在这与世界一般古老的树林上头轰响,惹发巨大的声音。我们怕被河水淹没,赶快上了岸,躲进树林。
这儿是沼泽地,我们艰难地前进,头上是野生植物菝葜交织的圆穹,脚下绊着葡萄藤,靛蓝植物,小蚕豆和藤蔓。四周的草地松软,脚踏上去直颤悠,随时有没入洼淖的灭顶之灾。数不清的昆虫,巨大的蝙蝠,挡住了视线,响尾蛇四处出没,咝咝声可闻。狼、熊、獾、小虎藏卧,吼嗥之声不绝于耳。
暮色愈浓了,低压的云漫入树林,云层撕裂,电光闪闪,狂风从西处刮起,乌云团团翻滚,树林前仰后合,天幕一下又一下地被扯开。阵阵的电光下,展现出新的天地、发烫的原野。多么可怕,多么壮丽的景象啊!雷电在林子里点了火,火势蔓延,如同燃烧的彗星,火柱浓烟直冲云霄,而天上的雷电喷向火海,天神用浓重的黑暗裹住群山,天地混沌中,夹杂着狂风的呼啸,树木的呻吟,猛兽的怒吼,野火的毕剥声,阵阵的雷鸣呼叫着没入海中的爆炸声浪里。
上帝知道!这个时候,我眼中只有阿达拉,我心中只有阿达拉。我们躲在一棵倾斜的桦树下,我护着她,不让暴雨淋浇她。我坐在树下,把心爱的人儿拥在膝下,双手握着她的光脚,不让它们着凉。我比那些第一次感觉到胎儿在腹中蠕动的新娘还要幸福。
我们静聆风声雨声。蓦地,阿达拉的一滴泪水落在我的心口。我叫道:“心灵的暴雨啊,这可是你的雨滴?”然后,我紧紧拥着我心爱的人儿:“阿达拉,你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向我敞开你的心扉吧!啊,我的美人!有个挚友了解我们的忧患,会有好处的。请你把你的痛苦和秘密告诉我吧,别执拗,别缄默了。啊,我猜到了,你舍不得你的家乡。”她马上反驳我:“你这孩子啊,我怎会痛恨我的家乡呢?我的父亲本非出生在棕榈之国。”我讶然,问道:“什么,你父亲竟不是棕榈之国的人?那么,谁是你的父亲?请告诉我。”阿达拉讲了以下的话语:
我的母亲给西玛干武士带来丰盛的嫁妆:三十匹良种牝马,二十头水牛,一百斗橡子油,五十张海狸皮,还有别的财富。婚前她与一个白肤青年相恋。可是,我的外祖母却兜脸泼他的水。她强迫我的母亲嫁给崇高的西玛干。西玛干就如国王,被人民奉若神明。可我的母亲却对这位新郎直言不讳:“我已与别人私通怀孕,你杀了我吧。”西玛干回答她说:“天神不准我干杀人的勾当,我不会损毁你的容颜,不削去你的鼻子,也不割你的耳朵。因为你坦白,你并非对我不贞。你腹中的果实也不是我的果实,等到稻田的鸟飞走了,明月第十三次发出清辉,我再来探望你。”就在这一段日子里,我离开母腹,一天天长大。我像西班牙和野蛮人一般骄傲自负。我的母亲要我信奉基督教,为的是与父母信同样的宗教。后来,爱情的忧伤袭倒了她,她走进坟墓,从此长眠不醒。
这就是阿达拉的身世。“谁是你的父亲?可怜的孤女!”我问她,“世人如何称呼他?他以哪个神命名?”阿达拉说:“我从未为父亲洗过脚,侍奉过他。我只知道他和他的姐姐在圣奥古斯丁。他一直忠于我的母亲。他以天使菲力普的名字命名,大家唤他洛贝斯。”
听了这些话,我发出一声呼喊,喊声响彻荒野。我激动的叫声与暴风雨混和。我把阿达拉搂在心口,我呜咽,我叫喊:“啊,我的妹妹!啊,洛贝斯的女儿!我的恩人的女儿!”阿达拉怔了,盘问我激动的原由。当她得知洛贝斯是收养我的恩人,我为了自由才离开他之后,她本人也又喜又窘。
男女的爱情,再添上这新的兄妹的情谊,我们的心溢满了爱恋。阿达拉不再苦苦撑拒了。我看见她一只手伸向胸脯,做了个奇特的动作,我紧搂住她,被她的气息陶醉,在她的双唇上满饮了爱情的微妙。在上帝的面前,在闪闪的电光下,我仰望天空,将妻子拥在怀里。婚礼的盛典,与我们的灾难及我们崇高的爱情一样悲壮、不寻常。华美壮丽的树林、狂乱摇摆的藤蔓枝柯是我们的帘幔,天空是我们的床顶;燃烧的松树是婚礼的火炬。泛滥的江河,咆哮的群山,可怖雄伟的大自然,难道你们只是欺骗我们的工具,难道你们就不能在神秘的暴虐中,让一个人的幸福躲藏片刻?
阿达拉的挣扎已很微弱,幸福的时刻眼看就要来临。突然,一道强烈的电光,紧接着是一声炸雷,浓浓的黑暗被划破,树林里弥漫着硫磺的气味,亮得如同白昼。一棵大树劈倒在我们的脚边。我们逃开。啊,怪事!……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我们竟听到了一只铃响!我们怔住了,侧耳细听这声音,在这荒林中如此奇特的声音。这时,远处一条狗在吠,它向我们跑来,越叫越欢,它跑到我们脚边,欢声吠叫。一位老隐士手提小小的风灯,随着狗从漆黑的丛林里出来。“感谢上帝!”看见我们,他大声嚷,“我找了你们好久!暴风雨乍起,我们的狗就嗅到了你们的气味,把我领来这里,我的上帝!他们多年轻!可怜的孩子!他们遭罪了!走吧!我带来一张熊皮给这位年轻的姑娘披吧!我的葫芦里还有一点酒,感谢上帝的杰作!他大慈大悲,善良无比!”
阿达拉跪在修士的足下,说道:“教士啊!我是基督徒,上帝派你来拯救我了。”隐士将她扶起,说道:“我的女儿,平时我们在夜里,在暴风雨中敲响教区的钟,召唤外乡人。我们学阿尔卑斯山和黎巴嫩兄弟的样,教我们的狗学会寻找迷路的旅人。”我勉强听懂他的话意,我觉得他的善举崇高伟大,远超出凡人,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借着他持的风灯的灯光,我瞥见他的须发已经湿透,手脚、脸颊被荆棘划破出血。我不禁高叫,“老人啊!你的心地多伟大啊!你不怕雷击吗?”“害怕?”老人热切地回答,“有人遇险,我可以助他们,我怎会害怕?若害怕,我就不配做耶稣基督的仆人了!”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不是基督徒啊!”隐士回答:“年轻人,难道我问过你信什么教吗?耶稣基督没有说过:‘我的血洗涤这个人,不洗那个人。’他是为犹太人和异教徒殉身的。他把世人视作兄弟,视作不幸的人,我为你们做的事实在微不足道,你们在别处也会得到更多的救助。光荣绝不属于教士,我们算是什么呢,无能为力的隐士,只是上帝创造的粗劣工具。啊!当着领头人手持十字架,头戴荆冠,身先士卒,拯救世人,做士兵的怎能畏葸不前?”
这番话打动了我的心,我的双目涌出赞美的、感动的泪水,教士说:“我亲爱的孩子们,在这片树林里,我管辖着一群你们的土著兄弟。我的山洞离此不远,到那儿去暖暖身子吧!你们在那儿也许觅不到舒适的生活,但你们找得到一席藏身之地,这又要感谢上帝的仁慈,因为很多人连这个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