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2)
在路边,有一个女人贴着河栏杆站着;胳膊肘支在栏杆上,看来,她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浑浊的河水。她戴着一顶特可爱的小黄帽,披着一件精美的黑披肩。“是一位姑娘,而且必然是个黑发女郎。”我想。看来,她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屏住气,心里怦怦直跳,打她旁边走过时,她连动都没有动。“怪了,”我想,“对了,她想什么事,想得太入神了。”我的脚忽然像被钉住一样停了下来。我似乎听到了沙哑的痛哭声。是的!我没有弄错,姑娘在哭,过了一会儿,她还一阵又一阵地抽泣。我的天啊!我的心缩成一团。无论我这个人怎么不敢与女人打交道,要知道,这可是一个非常的时刻啊!我转过身,走到她的跟前,真想说:“女士啊!”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一感叹的称呼在俄国上流社会的所有罗曼史中,已经说了上千遍。这堵住了我的嘴。然而在我搜索枯肠觅词时,姑娘醒悟了过来,她环顾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迈开了脚步,沿着河堤打我身旁一溜烟滑了过去。我立即跟在她后面走,不过,她猜着了,她离开河堤,横穿大街,走到人行道上。我不敢穿大街。我的心,就像被捉住的鸟儿的心一样,突突地跳。突然,给我帮忙的机会来了。
在人行道的那边,离我的陌生的女人不远,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燕尾服的先生,他已上了年纪,但不能说,他的步态是上了年纪人的。他晃晃悠悠,警觉地挨着墙走着。姑娘像一支箭似地穿行,既急急忙忙,又怯生生的,她完全像所有的姑娘一样,不希望夜间有谁自告奋勇地送她们回家,当然喽,要是我的命运之神不开导这位摇摇晃晃的先生寻找极端的手段,他怎么也赶不上姑娘。我的这位先生二话没说,忽地冲了出来,迅速地飞奔,拔腿去追赶我的这位不相识的女人。姑娘行走如风,但是微微晃动的先生追啊,追上了,姑娘猛地惊叫了一声——接着……这一次,我的右手上碰巧有一根瘢疖多的好拐杖,为此我得感谢命运之神。我霍地跑到人行道的那一边,不速之客蓦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考虑到了他不是对手,他默默地退却了,只是到了我们相距很远很远的时候,他才用相当凶的行话向我抗议。不过,他的话只能是勉勉强强地传到我们这儿。
“请您把手伸给我,”我对我的陌生女人说,“他就再也不敢死气白赖地纠缠了。”
她默默地把自己的手给了我,由于激动和恐慌,手还颤抖着呢。啊呀,这个不速之客!在此时,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我向她看了一眼:她太可爱了,是个黑发女郎——我猜准了;在她的黑色的睫毛上,还闪烁着流出的泪花,是由于刚刚的恐慌,或者由于昔日的苦难——我不清楚。但是,在她的嘴唇上已经漾着笑容。她也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晕,低下了头。
“您瞧,您那时为什么赶开我?要是我在这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我不了解您,我想您也是……”
“难道您现在就了解我?”
“有了一点儿。瞧,比如说,知道您为什么发抖。”
“啊,您一下子就猜中了!”我欣喜地回答说我的姑娘是个聪明的姑娘:姑娘的美貌从来都不碍事。“是的,您一下子就猜到了您在同谁打交道。不错,我在女人面前总是害羞,我很紧张,一分钟以前,在这位先生使您受惊时,我打赌,我比您更利害……现在,我还惊魂未定。像是一场梦,而且就是在梦中也指望不到,有这么一天,我和某个女人说话了。”
“怎么?难道——是——真的?”
“是的,如果我的手发抖,这是因为像您的这样漂亮的、小小的手儿从来还没有碰过它。我离开女人远远的,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和她们处熟;要知道,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甚至都不知道怎样和她们说话。瞧,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对您说了些什么样的蠢话?您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吧!我有话在先,我不会难受的……”
“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与此相反。既然您要我直说,那么我对您说,女人喜欢这样羞答答的;要是您想知道更多一点儿,那么,我也喜欢羞羞答答的,您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不会赶您走的。”
“您这样对我,”我惊喜得气喘吁吁地说,“我马上就不再羞羞答答了,于是——再见吧,我所有的手段!……”
“手段?什么样的手段?有什么用?瞧,这就差了。”
“我错了,我不再这样,我说走了嘴;不过,在这种时候,您就没有愿望……”
“喜欢上了,是不是?”
“是的呀,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劳驾,请您劳驾。请您判断一下,我是什么样的人!要知道,我这已经二十六岁了,而我任何时候,什么女人都没有见过。唉,我怎么能说得好,说得圆滑,说得恰到好处?一切都开诚布公,毫不隐瞒,这对您更有好处……我的心要说时,我无法沉默。好吧,反正都一样……您是否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的交往!我只是每天在幻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与谁萍水相逢。啊呀,要是您了解到,我这样钟情多少次,那该多好啊!……”
“怎么会这样?究竟对谁钟情?……”
“对谁都没有钟情,我钟情于理想中的情人,钟情于梦中见到的情人。在幻想中,我创造一系列的罗曼史。呀,您可不了解啊!说实在的,也不可能没有,我遇上了两三个女人,不过,她们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们全是那种家庭妇女……我可逗您笑了,我告诉您,我好几次想,想这样,随随便便地和街头上的任何一个贵妇人谈谈,自然而然,当然是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当然喽,说得羞羞答答、恭恭敬敬、热情洋溢;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死去了,使得她不撵我走,说我没有手段了解一个女人;暗示她,即使从一个女人的义务来讲,也不应该拒绝像我这样一个不幸者胆怯的苦苦哀求。最终,和她说,我最终所求的一切只在于,让她亲切地对我说上一两句,有同情感,不要从一开始就把我赶走,相信我说的话,把我的话听完,想嘲笑我就嘲笑,使我能如愿以偿,说一两句,就一两句,今后,哪怕我和她永远见不着!……呀,您笑了……顺便说说,我正是为了您笑笑……”
“您别抱怨吧!我笑,这是因为您自己跟自己树敌,要是您试一试,您已经成功了,也许在大街上,事情就是这样:越简单越好……任何一个女人,只要她不笨,或者此时不发无名火,都不会不说上您如此羞羞答答哀求的一两句就离您而去的……顺便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喽,我也会把您当成疯子。要知道,我评判人按自己的方式。人们在世上怎样生活,我自己可知道得多着呢!”
“啊,谢谢您,”我叫了起来,“您知道不,现在您为我做了多好的事!”
“好,好!不过请您告诉我,您从哪里晓得我是……嘿,是您认为值得……关心和交朋友的女人的……总而言之,如您称呼的,不是家庭妇女的?您是怎么拿定主意走到我的跟前的?”
“怎么?怎么?但是,您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位先生的胆子也太大了,现在是夜间:您自己会赞成,这是一种义务……”
“不,不是,还在前面,在那里,在马路那边时。原来您就想走近我的吗?”
“在那儿,在马路那边?不过,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害怕……您可知道,我今天非常幸福;我一路走,一路唱;我曾经在郊外;我的一生中从来还没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您,我也许以为……嗨,如果我提到您,请您原谅,我觉得您在哭,于是我……我不忍听到这……我的心真难受……唉,我的天啊!得啦,难道我不能为您分忧一阵?对您怀有兄弟的怜悯,难道这是罪过?……对不起,我说了怜悯……得了,是的,总而言之,我情不自禁地想走近您,难道我使您难受了?……”
“您停下,够了,您不要说了……”姑娘垂下眼睛,抓紧我的手说,“我拉起了这个话题,是我自己不对。但是,我高兴的是,我没有看错您,瞧,我这就已经到家了。我得从这里拐进胡同,那里只两步……再见吧,谢谢您……”
“难道就这样,我们难道就这样再也不见面了吗?……难道这就这样结束了吗?”
“您瞧,”姑娘笑着说,“一开始,您只是想一两句,而现在……算啦,顺便说说,我对您什么话都不说,也许我们再见面……”
“我明天来这里,”我说,“唉,请您原谅我,我这已是在要求……”
“是的,您迫不及待了,您几乎在要求……”
“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我打断了她的话,“假如我又对您说这类话……请您原谅,不过就是这样:我明天不能不来这里。我是一个幻想家,我真正的生活太少,像现在这样的时光,认为太希罕了,我甚至在幻想中都不能再现这些时光。我对您,要幻想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我明天一定来这里,正是来这里,来这个地方,正是在同一个时候,想起今天的情景,我将会幸福。这块地方对我来说很亲切。在彼得堡,我已经有两三个这样的地方。甚至有一次,我在回忆,像您这样……我都哭了起来……天晓得,十分钟以前,您也许是回忆什么而哭的……不过请您原谅,我又忘了;您在这里曾经特别幸福过……”
“好吧,”姑娘说,“看来,我明天一定来这里,也是在十点钟。我看,我已经无法阻止您,就是这么一回事,我需要来这里;您别以为我和您约会;我有言在先,我是为自己来这里的。您瞧……唉,我对您直说,如果您来的话,也没有关系;首先,又会发生像今天这样不快的事,不过,丢开不谈……,总之一句话,我只不过是想见见您,为的是给您说上一两句。您要知道,不过,您现在不要指责我。您别以为我这么容易与人约会,要是……我就不会约会了。不过,就让这成为我的秘密吧!只是先有个约定……”
“约定!说吧,请先说,请先说出来;我什么都同意,我都有准备,”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我担保自己的行为——我将俯首听命、恭恭敬敬……您是了解我的……”
“正是出于我对您的了解,我才邀请您明天来,”姑娘笑着说,“我对您完全了解。不过,瞧,您来,要有一个条件:首先(只是请劳驾,请履行我的请求——您见到没有,我说得很坦率),不要对我钟情,不能,请您相信。我准备只谈友情,瞧,我把我的手伸给了您……而不能钟情,我请求您!”
“我给您发誓!”我抓住她的小手叫了起来……
“够了,不要发誓,我可知道,您像火药一样,一点就着。我这样说,您不必指责我。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我也是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好说说话,找不到人商量。当然喽,不能在大街上找出主意的人,您是个例外。我对您是多么了解,好像我们已经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您不会变,是不是?”
“您瞧着吧,尽管只是一个昼夜,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熬过去。”
“睡得熟一点儿,晚安——请您记住,您已经取得了我的信任。不过,您刚刚感叹得太好了:每一种情感,甚至包括兄弟的同情,难道都要表达清楚?您是否知道,您说得多么好啊,您一说,我头脑中马上就产生了一个相信您的念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过表现在什么地方?怎么回事?”
“明天见。暂时让它成为一个秘密。这对您更好一点儿;从侧面看,这都像个罗曼史。我也许明天对您说,也许不说……我事先还要和您说一说,最好我们彼此介绍介绍……”
“好啊,关于我自己的,我明天对您将和盘托出!但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上似乎正在出现一个奇迹……我的天啊,我在哪里?得了,您没有发火,没有在一开始就把我撵走,要是别的女人就不一样了,难道您现在不后悔了?两分钟,您就使我永远幸福。是的,幸福。天晓得,也许您使我不计较您,打消了我的疑虑……也许是我碰上了这样的时光……好吧,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您全都了解了,全都……”
“好,我听,您就说吧!”
“我同意”。
“再见!”
“再见!”
接着,我们分手了。整整一个晚上,我都走来走去;我下不了决心回家去。我是多么幸福啊,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