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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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

第二卷2 (2)

多亏他年轻力壮,不然他是绝不可能如此兴致勃勃地去做他答应下来的活的。因为他在劳动了一天之后,晚上大部分时间还得用来看书。他首先花四先令六便士买了一台有灯罩的灯,这样看书就有了好的光线。然后他又买来钢笔、纸张和其它必须的在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书籍。之后,他的行为让女房东也大吃一惊:他将房间里的所有家具移了个位置——起居、睡觉都在一个屋子里面——中间横着一根绳子,他就在上面搭起一个帘子,把屋子隔成了两间,还挂起了一副厚厚的窗帘,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在减少自己的睡眠时间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把一些书摆开,坐下来。

过去他结婚、租房子、买家具,而家具又跟着老婆一起消失掉了,这些,使他生活上拖着沉重的负担;自从那些鲁莽的事情开始以后,他深受其害,弄得几乎身无分文,因此直到领工资之前,他都不得不省吃俭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买了一两本书后,要想再买一个火炉都不行了,因此每到夜晚,阴冷的空气从草地上袭来,他只好紧紧裹着大衣,戴着宽边帽和羊毛手套,坐在灯旁看书。

站在窗口,他便看得见那座大教堂的尖塔,还有那葱形圆屋顶,城市的大钟就在圆屋顶下发出巨大的回响。桥旁那所学院的高塔、钟楼上的窗户、哥特式建筑上高高的小尖塔,他只需走到楼梯处就能瞥到一眼。当他对未来缺乏信心的时候,他就用这些东西来激发自己。

正如大多数热心于某一事物的人那样,他对于该采取什么步骤,从不做详细的了解。他从偶然的了解中得到一般的看法后,就再不对那些看法作深入的研究。他心想,眼前他必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积累钱和知识,做好准备,随时等待任何机会的到来,使他这样一个人成为“大学”中的一员。“因为智慧是件防御之物,金钱也是件防御之物;但知识更具美德——唯有智慧才赋予了智慧人以生命。”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因此也就再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个愿望是否可行的问题了。

这时他那可怜的姑婆寄来了一封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的信,信中又说到先前让她忧虑的事——她担心裘德会意志不坚强,去接近他表妹淑?布莱德赫和她的那些亲戚。老太太认为淑的父亲已回到了伦敦,而那姑娘仍留在基督寺。而更让人反感的是,淑还是某个被叫做宗教商店里的工艺员或设计者,那地方真是一个十足的培育偶像崇拜的温床。由于这个原因,她无疑整日玩弄着荒唐可笑的把戏——如果她还不是一个天主教徒的话。(德鲁斯娜?福勒是紧跟时代的姑娘,属于福音派。)

因为裘德追求的是知识而不是神学,所以姑婆说的淑可能有的那些观点,不管在哪方面对他都没有产生多少影响,倒是关于她行踪的线索,明显地使他产生了兴趣。他怀着十分奇异的快乐心情,尽早地抽出不多的空余时间,从一个个姑婆描述的相像的商店前面走过;他注意到在一家商店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坐在一张书桌后面,他似乎觉得她像照片上的那个人。于是他随便想着买个小玩意儿,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而在买了东西之后仍在那儿流连。

这家商店似乎全是由女人经营的,里面摆着英国国教用的书籍、文具、《圣经》经文,以及花哨的小商品,如建筑物托座上用石膏做的小天使,带哥特式框子的圣人画像,几乎和耶稣受难架一样的乌木十字架,差不多和弥撒手册一样的祈祷书。他感到很羞涩,不敢正眼看桌子后面的那个女孩;她太漂亮了,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属于他的。柜台后面另外有两个年龄大一些的妇女,那女孩这时和其中一个说着话,他从她的口音里面,听出了和他自己口音相似的某些特征;尽管她说话温柔而甜美,但确实与他的口音有相似之处。她在做什么呢?他偷偷转过头瞥了一眼。在她的面前放着一块锌片,已切割成卷形状,有三四英尺长,一面涂着无光的油漆,她正在那儿设计或修饰几个黑花体字:阿里露亚(阿里露亚,原为希伯来文,意即“赞美耶和华”。)

“她干的真是一件美好、神圣的基督事业!”他想。

她就在这个地方,这已得到相当充分的说明,并且她的那种工作技能毫无疑问是从她父亲那里学来的,因为他是基督教会的一名金属工人。她正忙着做的那几个字,显然是要安装在某个圣坛里做礼拜用的。

然后他才走出了商店。要在店里和她搭几句话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那样他就太没节制,无视了姑婆说的话,对她老人家似乎一点都不尊重了。她对他是粗暴了一些,但不管怎样总是她把他带大的;她现在对他无能为力,根本就管不住他,这件事在感情上又给了他力量,使他愿意听她的话——而如果这话是作为一种争辩,那对他就毫无作用。

所以裘德没做出任何示意的言行。他眼下还不愿去正式拜见她。他之所以走开了,没正式拜见她,也还有别的原因。她在他面前看起来是多么秀丽,而他却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裤子上满是尘灰;他感到自己尚未准备好去面对她,正如他对菲洛特桑先生所感到的那样。而且很有可能她也和她的家人一样,对他这边的亲戚们怀着反感;她还会像一个基督徒那样藐视他,尤其是在他告诉了她那段令人不快的经历之后——正是那段经历, 把他和表妹同性的一个人束缚在一起, 而表妹对那个人肯定是不会赞赏的。

这样他就只是不断地在一旁观察她,当感到她就在那儿时,他心里便美滋滋的。只要意识到她活生生地就在那儿,他便非常兴奋。不过她目前或多或少还只是他理想中的人儿,他便在她那个形体的周围,开始编织起了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想。

两三个星期以后,有一天裘德和另一些男人们一起,在“老街”的克罗泽学院外面,把一块经过加工的毛石从一辆马车上卸下来,搬过人行道,要把它举起来安放到他们正修复的护墙上面。工头站好了位置,说:“举的时候你们要喊!嘿——嗬!”于是他们都用力往上举。

当他和其他人把毛石举起时,他突然发现表妹就在自己肘部旁边,一只脚还没站稳,等着挡住她去路的石头被移开。她正好看到他的脸部,一双水汪汪的捉摸不透的眼睛,这双眼睛既犀利又温柔,还带着一点神秘——或者说在他看来是这样。因为她刚同一个同伴说了些话,所以那双眼睛和嘴唇,仍显出生动的神情;在她看着他的面部时,仍不知不觉地带着那副神气呢。与其说她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如说她注意到在他举动石头时太阳光下掀起了一片尘土。

他离她太近了,异性的感应太强了,以致他不禁哆嗦起来;他带着一种害羞的本能,赶紧转过脸去,以免她认出他来,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从未见过他,而且很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他看得出来,虽然她压根儿是个乡下女孩,但后来在伦敦做了几年少妇,在这儿成为一个成年女子,所以一切农村姑娘所具有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

她走后,他继续一边干活,一边想她的事。刚才她的突然出现使他心慌意乱,因此他连她的整个身材和体形都没注意到。这时他记起来,她身材并不高大,轻盈而苗条,属于那种叫做优雅派的人。他所见到的大概就是这些。在她身上你绝看不到任何女神塑像那种庄严的美,她总是显得那么焦躁不安。她充满朝气,生性活泼,不过或许一个画家不会说她生得漂亮或美丽。可是她的那些巨大变化让他惊异。乡下人的土气在她身上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在他身上却仍保留着。他们这个不幸的家族太固执,几乎为人咒骂,而其中的一员怎么会达到了如此优雅的境地呢?这都归功于伦敦,他想。

许久以来他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加上现在住的这个城市又充满了诗意,于是他的胸中便有了越来越多无法排解的激情;从那天他和她不期而遇之后,他这激情便不知不觉地倾注到她那几近梦幻的形体上面。他意识到,尽管他顺从姑婆的心愿,极力克制这种激情,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去和她认亲。

他坚持说,他只是把她作为自己的一个亲戚来看待她的,因为有无可反驳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不应也不能对她有其它任何想法。

第一个理由是他已经结了婚,用别的关系看待表妹就是错误的。其次他们是表兄表妹,表兄表妹谈恋爱并不好,即使环境看来有利于这种感情。第三,像他这样一个家庭,婚姻通常意味着可悲的结局,给人带来忧伤;那么即便他不受任何束缚,同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结婚,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那就不单是可悲中带着忧伤的问题,而将是可悲中带着恐惧了。

因此,他还是只能以亲戚相互关心的态度来看待淑;实际他把她看做是一个让他骄傲的人;和她谈话,同她点头招呼;再往后,请她来吃吃茶点;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感情,严格地说,也只是一个男亲戚、一个怀着良好祝愿的人所具有的感情。所以她对于他,也将只是一颗仁慈友好的星星,一个促使他不断上进的人,一个崇拜英国国教的侣伴,一个温柔体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