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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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

第二卷6 (2)

然而,他发现自己仍依依不舍地盼望着有一封回信,以便得到最后被拯救的机会。他就那样一天又一天地盼着,嘴上说这样期待别人的回信真是太荒唐可笑,但心里仍在期待着。就在他盼信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传来菲洛特桑的消息,使他一阵不安,菲洛特桑将离开基督寺附近的那所学校,到较远的南边、威塞克斯中部的一所更大的学校去任职。这意味着什么?对他表妹有何影响?是否考虑到学校有两个老师却只有一个人的供给,从实际出发,调一个到另一所学校去以求收入多一些?因为好像有这种可能,不过他不愿意这样看。他深深地爱恋着那位年轻姑娘,而菲洛特桑和她之间却充满着柔情蜜意,这使他感到十分厌恶,不愿就自己的计划向菲洛特桑讨教。

那段时间,裘德写信请教的那些学界名人们,一个也没回复他,这个青年人因此又像过去一样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是多了一层忧郁,因为他感到越来越无望了。通过间接地了解,他不久才清楚地看出,他长久以来一直担心怀疑的事,即让自己取得参加某种公开竞争奖学金和助学金的资格,是他惟一的光辉道路。但要取得那种资格,就必须接受大量的指导,并且要有很高的天资。像他这样的人完全按照自学的方式读书,不管读得多么广泛彻底,甚至苦苦攻读了十年之久,要想和那些从小就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按规定程序攻读的人去竞争,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另外一条道路,可以说就是花钱为自己买到进学院的资格,似乎是惟一真正为他这样的人打开的,其困难只存在于物质方面。根据掌握的情况,他开始估算自己的财力有多大的距离,结果他十分沮丧地看到,即使运气一直很佳,他也得省吃俭用储蓄十五年时间,才能够给某所学院的院长提供一笔资金,取得入学考试的资格。这条路也是行不通的。

他看到,就是这样一些地方,曾经让他感到多么好奇,多么狡诈,充满了魅力。在他那满怀幻想的青少年时代,他远远地看见天边上的这个城市,那么迷人,光辉灿烂,于是他就向往着来这儿生活,漫步于教堂和学院之中,与当地的风尚浑然一体——这在当时似乎无可置疑是件理想的事情。“只要我到了那儿,”他曾带着鲁滨逊的那种傻劲对自己的大救生船说道,“余下的不外就是时间和气力的问题。”无论如何,假如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令人迷惑的地方,没有听到它的喧闹,而是去了某个繁忙的商业城市,一心只凭自己的才能去发财赚钱,从而正确地看待自己的计划,也许对他来说不知要好多少。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总归一句话,就是他的整个计划已经完蛋了,就像一个彩虹色的肥皂泡,一经他理性的考察触动之后,一下便破灭了。他回首看着自己的一件件往事,不禁和海涅产生了类似的感想:

在那个青年富有灵感、光亮闪烁的眼睛之上我看见他的帽子,颇与小丑那五色滑稽的小帽相像!有幸的是,他还没能够让自己亲爱的淑也卷进他的失望之中,让她也来承受这幻灭的痛苦。他至今才开始醒悟过来,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因此内心非常难过,不过这些详细情况他是怎么也不会让她知道的了。许多年来,他一直苦苦奋斗,孤军奋战,生活贫困潦倒,又无先见之明,这些,她毕竟只知道一点点。

他老记起那天下午他从梦中醒来后,所看到的一幕幕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于是就去了一座建造奇异的礼堂,爬上了一个八边形天窗亭,进到它里面,礼堂位于这离奇、独特的城市之中。天窗亭四面都是窗户,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及其高楼大厦。裘德一一扫视着那全部的景象,凝目沉思,充满悲哀,但仍坚定不移。那些建筑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事情和所赋予的特权,他是一点也沾不上边的。他先凝视着那隐隐呈现的巨大图书馆的房顶——他从来就没有时间进去过——然后视线移向那些各式各样的尖塔、礼堂、三角形建筑、街道、圣堂、花园、方庭,这一切构成了一副独一无二的全景图。他看出来,他的命不在那景物之间,而在他目前住的那个破旧不堪的市郊,和劳苦的工人们生活在一起。那些来城市的游客们、赞赏者们,都不会承认那地方也是城市的一个部分,可是没有那里的居民们,勤奋的学生又怎能读书,崇高的思想家又怎能生存。

他又往城市那边的乡村看去,那儿树林密布,把她挡在外面;正是由于她的存在,他当初才有了精神支柱,现在他又失去了她,这使他变得疯狂,让他备受折磨。要是没有这个打击,他或许还能忍受这不幸的命运。有淑作自己伴侣,他或许就含笑着放弃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可没有了她,他长期以来勤奋刻苦却一事无成,这样的结果必然使他遭受惨败的痛苦。毫无疑问,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菲洛特桑也经历了类似的失望,这种失望现在正困扰着裘德。但是老师得到了上帝的恩赐,有可爱的淑给他安慰,而裘德却没有这样的福分。

他从天窗亭上走下去,来到街上,无精打采地朝前走着,来到一家小酒店并走了进去。他要了几杯啤酒,一连几口就喝光了,待出来时夜已降临。借助于那些街灯摇曳不定的灯光,他漫步回到住处去吃晚饭,但刚一坐下不久,房东太太就给他拿来一封才到的信。他把信放下,好像感到它可能很重要似的。裘德看着那封信,发现上面盖着凹凸的戳记,原来是从他写信去的某一所学院寄来的。“终于有一封回信了!”他高喊道。

这封信很简短,内容也绝不是他所期待的;不过倒真正是院长给他的亲笔回信。信中这样写道:先生:来信收悉,颇觉有趣,据先生所言,你乃为一工人。既如此,窃以为理应坚守旧业,安于本分,而不好高骛远,另辟蹊径。如此,你会更有成功之机会。冒昧进言,仅供参考。

你忠诚的提?特图弗勒石匠裘德?福勒先生收。

这封非常合情合理的忠告信倒使裘德勃然大怒了。这一点他以前就全都明白,并知道是对的。然而他寒窗十载却是这样的结果,脸上似乎狠狠挨了一巴掌。于是他不是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看书,而是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走下楼上了大街。他站在一家酒吧旁,将两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神思恍惚地朝前走去,来到市中心一个叫“四通路口”的地点,出神地像个呆子一样看着一群群的人们。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回过神,并和在那儿站岗的警察说起话来。

那警察打着呵欠,伸了伸拐肘,稍稍踮起脚尖,身子往上抬了抬,面带微笑,风趣地看着裘德说:“你喝醉了吧,年轻人。”

“没有,我才刚开始喝呢。”他说,一派愤世嫉俗的神态。

不管他喝了多少酒,他的脑子却是很干枯的。警察又跟他说了些话,但他只听到一部分,因为他正沉思着,过去那些也像他这样站在路口苦苦挣扎的人们,现在已被所有的人忘记了。这个十字路口的历史,比城市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确实,这里充满了各种幽灵,层出不穷,它们曾聚在这儿扮演悲剧、喜剧和滑稽剧,表演着最热闹、深刻的场面。在这个“四通路口”,人们曾谈论着拿破伦的胜利、美洲的沦陷、查理一世的死刑、殉教者的被焚烧、十字军的东征、诺曼底的征服,还可能谈到凯撒的登陆。男男女女们曾来到这里,为了爱情或仇恨,结合或分离;他们互相等待,充满痛苦;彼此赢得了对方;因嫉妒而诅咒对方,因宽恕而为对方祝福。

他开始看出来,城市市民的生活真是一本人生的大书,它比起大学师生的生活来更充满了无限活力,更丰富多彩,更简单明了。在他之前的那些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们,才是基督寺的实体,虽然他们不大懂得什么是基督或寺。这就是事情的一种幽默滑稽之处。那些漂浮不定的大学师生,对基督和寺都知道一些,但在当地人看来他们绝算不上是真正的基督寺人。

他看看手表。寻着这个思路行动起来。他朝前走去,来到一个公共大厅,里面正举行没有座位、听众站着的音乐会。裘德走进去,发现已站满了青年男女店员、士兵、学徒、十一岁就抽烟的男孩,还有相对说来较体面一些的业余爱好音乐的轻薄女人。他已接触到了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一个乐队正在演奏,人们四处走动着,你推我挤,时而一个男人跑上台子唱一首滑稽的歌曲。

几个嬉闹的女孩朝他走来,想逗他乐乐,但淑的幽灵似乎一直萦绕着他,不让他去和她们调情、喝酒。十点钟时他离开了那里,有意绕道回去,以便经过刚给他寄信来的那位学院院长的校门。

校门已经关了,他一冲动,便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粉笔——他这样的工人粉笔通常都带在身上——在墙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和你们一样聪明,并不比你们差:是呀,谁不知道你们说的这些事情呢?”

——《约伯记》(《约伯记》,基督教《圣经?旧约》中的第一卷。)第十二章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