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7
一两天后淑寄来了一封信,它像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扑到裘德身上。
他在读这封信之前先瞥了一眼信末的署名,便猜想到信的内容大概有些严重——因为她署的是全名,这从她给他的第一封信起是从未有过的事。信上这样写道:亲爱的裘德:
我这儿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之后也许不会感到惊奇的,不过你肯定会觉得速度加快了(正如铁路公司说它们的火车一样)。我和菲洛特桑先生很快就要结婚——大约三四个礼拜后。你知道我们本打算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获得证书后再结婚,以便在教学上帮助他,如果有必要的话。但是他对我宽宏大量,说既然我已不在师范学校了,再等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他对我太好了,因为我目前的处境,实在地说,都是我被学校开除这一错误造成的。
为我祝福吧。记住这是我对你说的,你可不能拒绝呀!
你亲爱的表妹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
这个消息使得裘德身子也站不稳了,他吃不下早饭,只一个劲地喝茶,因为他太口渴了。接着他便回到工地上去干活,像一个蒙受相同遭遇的男人那样发出了通常那种痛苦的笑声。一切都似乎在讽刺着他。然而,那个可怜的姑娘又能做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感到比痛哭一场还难受。
“啊,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他干活时说。“你可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呀!”
难道可能是他告诉了她自己已婚的事,从而促使了她这样做吗,正如他上次喝醉了酒跑到她那儿去促使她订婚一样?毫无疑问,她决定这样做似乎还存在其它充分的原因,无论是实际的还是社会的。可是淑并非是一个很注重实际或工于心计的人,他因此就不得不认为,由于自己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她,她一赌气,便听从了菲洛特桑可能对她说的话,即要证明学校当局的猜疑实在是无稽之谈,最好的办法就是她立即和他结婚,像履行一个平常的婚约那样。事实上,淑被置身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角落。可怜的淑啊!
他决定扮演一个坚忍刚毅的斯巴达人的角色,要充分利用好这次机会支持她;可是在一两天里他都不能按照她的要求,向她写去祝福的话。与此同时他那急躁不安的年轻可爱的人儿,又给他写来了另一封短信:
裘德,你愿意在婚礼上把我交给新郎吗?(这是一种西方习俗。)我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是这里我惟一的已婚亲戚,即使我父亲一片好心愿意这样做——事实上他并不愿意。我希望你不会认为这事给你添麻烦了吧?最近我刚看了祈祷书上关于婚礼那一节,上面说必须要有这么一个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人,这使我觉得很丢脸似的。根据书上所写的仪式,我的新郎自愿地、乐意地选择了我做他新娘,而我并没有选择他做我的新郎。是另外的人把我交给了他。好像我是一头雌驴或雌山羊,或任何其它家畜一样。哦,教会的圣德啊,你对于女人的看法太崇高了!可是我忘了:我已不再有权力和你开玩笑了。
——你永远的淑珊娜?弗洛伦斯?玛丽?布莱德赫 裘德鼓起勇气,带着英雄般的口气回信道:亲爱的淑:当然我要为你祝福的!并且我当然也愿意亲自把你交给新郎。不过我建议,因为你没有自己的房子,你不要在你那位学校朋友的家里结婚,而在我这个房子办喜事吧。我想这样更合适一些,因为如你所说,我是世界上离你最近的亲戚呀。
我不明白你为啥要重新如此正式地署名?说明你确实对我还是有点儿在意的!——你永远亲爱的袭德
甚至还有一个比署名更让他不愉快的事,这便是他没有说出来的她那有点儿带刺的话——“已婚亲戚”——结过婚还想做她的情人,这使他显得像个傻瓜一样!假如淑这样写是在讽刺他的话,那他是几乎不能原谅她的;但假如她是在痛苦中才这样写的——唔,那又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他提供结婚用房的事一定得到了菲洛特桑的同意,因为这位小学教师给他写来了一行热情的感谢的话,愿意接受他提供的方便。淑也向他表示了谢意。裘德于是立即又搬到了更宽敞的寓所,一方面是为了更宽敞一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开那个疑心重重的房东的刺探,因为她也是引起淑不愉快经历的一个原因。
然后淑又写信告诉了他举行婚礼的日子;经过考虑之后,裘德决定让她下个礼拜六就搬到他这里来住,这样她就可以于婚礼前在这个城市住上十天,从名义上说足足可以表示已住上十五天(根据英国法律,在教堂举行婚礼的人,婚前必须在教堂所在的教区住上两个星期才算合法。)了。
她乘十分钟的火车如期到达,裘德没有去车站接她,她专门要求这样做的,以免他耽误一上午的工作和少挣半天的工资(假如这是她真正的理由)。但是他至此对淑已非常了解,他们双方对于感情的转折都很敏感;他想,也许这种记忆对她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他回来吃午饭时她已住进自己的房间了。
她和他住在同一座房子,但是楼层不同,所以他们也很少见面,只偶尔在一起吃晚饭,这时淑就表现得好像是一个被惊吓的孩子一样。
他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他们的谈话也机械呆板,虽然她并不显得苍白、不舒服。菲洛特桑经常来,但多在裘德不在的时候。结婚那天裘德自己放了一天假,早晨他和表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进了早餐(在过去了那奇异的十天之后);那是在他用作客厅的房间里——淑住在那里的一段时间他特意租来的。她像一般女人那样,看见他毫无办法把屋子收拾得舒适一些,便自己动手忙了一阵。
“怎么了,裘德?”她突然问。
他正把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直盯着桌布,好像那上面画着一幅未来图似的。
“哦——没什么!”
“你知道吧,你现在是‘父亲’了。他们都这样称呼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人。”
裘德本来会说:“像菲洛特桑那样年纪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种称呼哪!”不过他不愿意用这种廉价的反驳来使她烦恼。
她不停地说着话,好像害怕他又陷入沉思之中;饭还没有吃光,他们两个心里都在希望着不该对自己新的观点太自信,不该在一起吃早点。自己已经做了一件这样的错事,却还在帮助、支持自己爱的女人去做同样的错事,而不是恳求她、警告她不要去做——想到这裘德感到心情沉重。他差点问:“你真的完全拿定主意了吗?”
吃早饭后他们一起出去办件事情,因为彼此都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可以不拘形式在一块儿享受的机会了。由于命运的嘲弄,又由于淑天生就爱玩奇特的把戏——在关键时刻还和天公逗着玩儿——所以他们走过泥泞的街道时她挽起了他的手臂,这一举动她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转过街角他们发现来到了一个房顶缓斜的灰色垂直式教堂跟前——这是圣托马斯教堂。
“就是这个教堂,”裘德说。
“我就在这儿举行婚礼吗?”
“对。”
“是吗?”她惊奇地叫道。“我真想进去,看看我跟着就要跪下办这件事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他又一次想到:“她还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呢?”
他被动地顺从她的意愿,和她一起从西门进入了教堂。这个阴郁的建筑里只有一个打杂女工在搞清洁。淑仍挽着裘德的胳膊,几乎好像她爱着他似的。这天上午她对他真是既残忍又可爱;但想到她将来会吃苦后悔的,他不禁又痛苦起来:我一点也弄不明白怎么打击落到男人身上如此沉重而落到女人身上却如此轻松! 他们默默无言地溜达着,穿过中殿朝圣坛栏杆走去,静静地靠在那儿,然后转回身又走过中殿,她仍挽着他的胳膊,完全像一对刚结婚的夫妻。这种太让人引起联想的事都是她一手所为,几乎使裘德情不自禁要痛哭起来。
“我就喜欢这样做事,”她用柔和的声音说,好像在感情上是一个享乐主义者——毫无疑问她讲的是实话。
“我知道你喜欢!”裘德说。
“这样做真有意思,因为也许还从未有人这么做过。再过大约两小时我就要和我丈夫一起这样走过教堂了,不是吗!”
“当然你会的!”
“你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天哪,淑——别太残酷无情了吧!……唔,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你生气了!”她后悔地说,眨巴着越来越湿润的眼睛。“我答应过再也不惹你生气的!……我想我不应该让你带我到这里来。唉,我现在才明白真不应该!我心怀好奇,想寻求一种新的感觉,而这总是使我陷入困境。原谅我吧!……你会原谅我的,不是吗,裘德?”
这番恳求充满了懊悔,以致裘德的眼睛比她的还湿润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表示答应她的请求。
“现在我们得赶快离开,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她继续谦卑地说。于是他们走出了教堂,淑打算去车站接菲洛特桑。可是他们走上大街遇到的第一个人正是这位小学教师,他坐的火车比淑估计的早到了些。真正说来,她靠着他胳膊这件事丝毫没有理由反对,可是她还是抽回了她的手,并且裘德感到菲洛特桑有些吃惊的样子。
“我们刚才做了一件滑稽的事!”她说,坦然地微笑着。“我们去了教堂,可以说是排演了一下。对吧,裘德?”
“排演什么?”菲洛特桑好奇地问。
裘德心里在替她后悔,他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坦白;然而既已说到这里,她就只好把一切都向小学教师解释。于是她把事情和盘托出,说他们怎样一起走上圣坛来着。
裘德见菲洛特桑迷惑不解的样子,便尽可能高兴地说:“我打算再去给她买件小礼物。你们两位愿意陪我去商店吗?”
“不,”淑说,“我要和他去寓所。”她对他说不要耽搁得太久,然后便和小学教师一道离开了。
不久裘德也回到寓所和他们在一起了,没多久,他们便为婚礼作好了准备。菲洛特桑梳他的头很费了一番心思,衬衣的领子二十年来从未这么挺直过。除此以外他显得端庄尊严,富有思想,总起来说你可以预言他将会是一个温存体贴的丈夫,这是不会错的。显而易见他敬慕她,同时也几乎看得出她感到自己不值得他那样敬慕。
尽管到教堂的距离很近,他还是从“红狮”公司租了一辆马车,他们出去的时候有六七个妇女和孩子聚在门口。大家都不认识小学教师和淑,不过渐渐知道裘德是当地一个居民了;他们认为这两个结婚的人是他远方来的亲戚,谁也没有想到淑前不久还是师范学校的一个学生。
他们坐进马车时裘德从衣袋里取出他另外买的一件结婚小礼物,原来是两三码白纱,他把它当作面纱罩在她的帽子和身上。
“这东西罩在帽子上看起来太离奇了,”她说。“让我把帽子取掉。”
“哦,别取——让它戴着好啦,”菲洛特桑说。她便听从了他的话。
当他们朝教堂前面走去并各自站好时,裘德发现他和她先前来的那一次无疑已使这个仪式显得不那么令人兴奋了;在婚礼进入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后悔自己承担了把新娘交给新郎的这份差事。淑怎么会如此轻率地让他做这种事呢——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她也许都是很残忍的。在这些事情上女人和男人就是不同。难道她们不是如一般公认的那样比男人更敏感,而却是更冷酷无情,更缺少浪漫,或者更具有英雄气魄吗?或者说,淑简直太违反常情了,所以她要故意让他也遭受痛苦,为的是要使自己长期受罪,为的是对他蒙受这一痛苦满怀怜惜之情?或从中享受一下这出奇的悲哀?他能够觉察出她显得紧张不安。当他们经受这心如刀割的考验时——裘德把她交给菲洛特桑——她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从外表看来,这与其说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不如说是因为知道她表哥此时心情如何——本来她是根本用不着让他来这儿受罪的。她的行为充满了巨大的矛盾,也许她将为此使他人一次次遭受巨大的痛苦,并且自己也将会为遭受痛苦的人一次次感到悲哀。
菲洛特桑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似乎被笼罩在雾中,看不到别人的感情。待他们签完名字离开了教堂,悬念才过去了,这时裘德也得到了宽慰。
三个人在他的寓所吃了一顿非常简单的午餐,两点钟时这对新婚夫妇便出去了。在跨过人行道朝那辆马车走去时她回过头来,眼睛里带着一种可怕的眼神。这是不是淑为了表明她不依赖于他,为了他那个秘密向他报复,而做出这种异乎寻常的傻事,投入到了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深渊之中呢?淑对于男人这种冒失,也许是因为她很幼稚,不懂得他们所具有的、耗尽了女人情感和生命的天性吧。
她正踏上马车的踏板时又转回身来,说忘记了一样东西。裘德和房东都说让他们去拿好了。
“不用,”她边说边往回跑。“是我的手绢。我才知道放在哪里的。”
裘德也跟着她往回走。她找到了手绢,把它拿在手里又回来了。她满含泪水盯着他的眼睛,嘴巴张开,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但她还是继续朝前走去了;无论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被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