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3
没有树篱的公路上和公路的两旁空无一人,苍白的道路似乎在不断上升、缩小,直到与天边汇合。就在路的最高处,一条青葱的“山脊路”成直角横跨其间——这就是伊克尼尔路——罗马古道的旧址——就穿过这地区。这条古老的道路蜿蜒着伸向东西数英里,人们几乎还记得,很久以前它曾是一条赶牛羊去集市出售的路。但现在已无人行走了,所以杂草丛生。
男孩以前从未离开那个半隐半现的村庄向北漫游到这么远过。几个月前一个阴郁的夜晚,一个赶车的从南面一个东站把他送到了那个村子里。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就在他住的那块高高的世界的边上,竟会有如此一个宽阔、低平的地方。位于东西之间的整个北边半圆形原野有四五十英里的距离,在他的眼前展开;那里的空气显然比他这儿呼吸到的更蓝、更湿润。
离公路不远有一座被风雨剥蚀的陈旧谷仓,用红灰色砖瓦筑成。当地人都知道它叫“褐房子”。他正要走过谷仓,忽然发觉一把梯子靠在屋檐上;想到爬得越高就看得越远,裘德便停下来注视着梯子。在倾斜的屋顶上有两个人正在修整瓦面。他转过那条山脊路朝谷仓走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两个干活的人,便大着胆子爬上了梯子,站到他们旁边。
“哟,小伙子,你爬上来做什么呢?”
“对不起,我想知道基督寺城在什么地方。”
“基督寺就在那边,在那些树那边。你能看得见的——至少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哦,不,现在是看不到的。”
另一个砖瓦匠也转过身来看着所指的那个地方,手中的活儿太单调了,因此凡是能打破沉闷的事都能让他高兴。“像这样的天气你通常是看不见的,”他说。
“我看到过它,那是在太阳像一团火焰掉下去的时候,它看起来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
“像天上的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巴勒斯坦著名古城,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地”。),”这个严肃认真的孩童说。
“哦——可是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不过我今天是连一点基督寺的影子也看不到的。”
男孩也极力睁着眼往那边注视,但就是看不到那遥远的城市。他从谷仓上爬下来,也不再去管基督寺(他这般年纪就是反复多变),沿着山脊小路走去,寻找周围田埂里有趣的天然产物去了。当他再次经过谷仓往玛丽格林返回时,他看见梯子仍在原处,而那两个工人已干完一天的活儿走了。
近黄昏时天暗下来,仍有一点薄雾,但除了下面乡村较潮湿的地段和沿河流一带,雾已消失了一些。他又想到基督寺,既然他专门离开姑婆的家来到了两三英里以外的地方,他真希望能看到一次人们所说的那个迷人的城市。但即使他在这儿等下去,到晚上以前天空也不大可能晴起来。可他还是不想离开这个地点,因为他只要朝着村子走几百码远,就看不到北边那广阔的原野了。
他又爬上梯子,想再看一眼那两个男人指的地方,他爬到最高的一级停下,把身子靠在屋瓦上。也许以后好多天他都不能到现在这个地方了。如果他祈祷,也许想看见基督寺的愿望能实现。人们曾说,如果你祈祷,希望的事情有时就会来到身边,尽管有时也不会。他曾在一篇宗教宣传的小册子里读到过,有一个人修筑一个教堂,但没有钱把它修完,于是他跪下来祈祷,结果钱在下一批邮件里就送来了。另一个人也做了同样的试验,但钱没有来;他后来发现他跪着时穿的那条裤子是由一个邪恶的犹太人做的。故事鼓舞了裘德。他在梯子上退下一些,在第三级处跪下来,靠着上面的梯级祷告着,祈求雾散开。
然后他又坐下来等着。雾逐渐稀落,大约过了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已完全从北边的地平线上散去,而其它地方的雾早已全部散开;在落日前约十五分钟两边的云也散开了,太阳露出部分身影,束束阳光清晰可见,从两块蓝色的云间直泻而下。男孩立即回过头往城市的方向看去。
在这片景色以内的一个地方,许多亮点像黄金般闪闪发光。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空气愈来愈明晰,直到能看清那些黄金般的小点是些风向标、窗户、潮湿的房顶石板、尖塔、圆屋顶、软性石建筑物上的亮点,以及其它各种乍隐乍现的轮廓。那一定就是基督寺了,要么是直接所见,要么是在这奇特的天气里呈现出的影子。
这个旁观者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窗户和风向标失去了光泽,像熄灭的蜡烛样几乎一瞬间暗下来,那模糊的城市又笼罩在薄雾里。他转向西边,看见太阳已消失,前面的一片景色变得幽暗起来,周围的东西个个现出怪物似的色彩和形状。
他急忙爬下梯子,跑着回家,尽力不去想那些巨人啦,猎人赫恩啦,埋伏着等候克锐金的阿波罗啦,或者那个额上有个大洞直流血的船长和船长身边许多的尸体,它们每夜在这个充满妖术的船上起来造反。他知道他已长大了,不应该再相信这些可怕的事。然而当他看见那教堂的高塔和小屋窗口的灯光时仍不由得高兴起来,虽然那不是他出生的家,而且姑婆也不是很喜欢他的。
老姑婆的“商店”橱窗用二十四块小玻璃镶在铝制框里,一些玻璃因年久而氧化,所以你很难看清里面放着的粗劣价廉的商品——它们是全部存货的一部分。而就是所有的库存商品,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也能搬动。就在这个窗户的里面,裘德表面上很长时间显出十分平静的样子。他的周围一切虽然渺小,但他的梦想却是远大的。
那个北面的高地由冷凉的白垩构成,通过这片坚实的障碍他总是注视着一个壮丽的城市——在想象中他把它比做了新耶路撒冷,虽然他的梦想比起《启示录》作者的梦想来,画家的成分更多,而钻石商的成分更少。因此那个城市便具有了一种实在性和永久性,一种对他生命的支配,这主要是因为一个核心的事实:他如此崇敬的那位充满知识和意志的男人实际就生活在那里;还不只这些,那个男人还生活在思想更丰富、精神更闪耀的人们中间。
遇到阴郁的雨季,虽然他知道基督寺也一定在下雨,但他简直不相信那儿的雨也这么阴沉。无论何时只要能离开村子一两个小时——这种情况是不多的——他都要偷跑到山上的“褐房子”那里去,不断地极目张望;有时他会得到奖赏,看见了一座圆屋顶或一个塔尖,有时看见一缕轻烟,他猜测那轻烟也像焚香时的烟一样,带着某种神秘。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假如天黑后他爬上那个景点或再往前走一两英里,他就会看见城市夜晚的灯光。不过那样他就不得不独自走回来,但他并没被吓住,因为他无疑可以让自己心里增添一点男子气概。
这个计划及时得到了实施。他来到那个眺望处时并不晚,黄昏才刚过,东北方的天空一片暗淡,加上从那边吹来的一阵阵风,使此刻显得非常昏暗。但他还是得到了奖赏;他看到的不是一排排的灯光,如他以前几乎期望的那样。他一盏灯也看不到,那地方上空只有一个发亮的拱形晕圈或是一团白晃晃的烟雾,衬着黑色的天空,使那亮光和城市看起来只有一英里远左右似的。
他不知老师到底在那片光辉里的什么地点——他现在与玛丽格林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联系;对这儿的人们来说他似乎已死了。但他在那片光里似乎看见了菲洛特桑正在悠闲地散步,像尼布甲尼撒王窑里的人(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三章第二十四至二十六节。)一样。
他听说过微风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行进,此时他又想起了这事。他面向东北方,张开嘴唇吸着风儿,好似它是甜甜的美酒一般。
“你呀,”他充满爱抚地对着和风说,“一两小时前还在基督寺城里,沿街飘行,吹动风标,轻抚着菲洛特桑的脸,让他呼吸;现在你来到了这儿,让我呼吸——你这同样的风呀。”
突然什么东西随风向他飘来——是来自于那个地方的消息——似乎来自于住在那儿的某个灵魂。那一定是钟声,是城市的声音,轻渺而悦耳,在对他说:“我们这儿很快乐!”
他就这样神游着,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声刺耳的叫喊才使他回过神来。在他所处的山顶下几码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辆马车,它们从这个巨大的斜坡底部经过半小时的蜿蜒爬行才到达这儿。马身后拉着一车煤——这些燃料只有经过这条独特的路才能送到高地上。一个车夫、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赶着它们。男孩此时正把一个大石头踢到一个车轮后面,让那些气喘吁吁的动物好好休息一下,而另两个人则从货物上取下一个酒壶轮流畅饮起来。
他们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温和。裘德向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从基督寺来的。
“决没有的事,拉这样多的东西从基督寺来!”他们说。
“我说的是那边那个地方。”他变得如此热烈地依恋着基督寺,尤如一个青年男子提到他的情人那样,当又提到它的名字时他感到害臊起来。他指着那边天上的亮光——他们那双老眼是难以觉察到的。
“是呀,好像东北边是有个地点比其它地方亮些,不过我自己是不会注意到的,那里肯定就是基督寺了。”
裘德胳膊下夹着一小本故事书,这时滑落到路上,那是他带来准备在天黑前一路上看的。车夫看着他把书捡起来,一页页抚平。
“哈,小伙子,”他说,“在你能看懂他们看的东西以前,你得先把你脑袋打个转儿才行。”
“为什么?”男孩问。
“唉呀,我们这些人懂得的东西他们从来不看一眼,”车夫继续说,好消磨时间,“在修通天塔(基督教《圣经》中没有建成的通天塔。)那时大家都只说外国话,没有两家人说的是一个样。他们读那些玩意儿像夜鹰呼呼地扑打翅膀那么快。那儿都作学问——除了宗教就作学问。不过宗教也是学问,因为我一窍不通。是呀,那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地方,虽然夜晚街上有些妓女……我想,你晓得他们把人像苗圃里种小萝卜一样栽培成牧师吧?哪怕要花——好多年,鲍布?——五年,把一个长得高大蠢笨的小伙子,变成个没有坏念头、一本正经的讲道人,他们也会做的,只要能成。他们像工匠一样把他制造出来,让他拉长着脸,穿件长长的黑大衣和背心,戴着讲道师的领子和帽子,就像《圣经》里牧师穿的那样,这样连他自己的妈有时都认不出他了……好啦,这就是他们的事情,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一样。”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别打断我,小伙子。大人说话不要插嘴。把前面的马牵开,鲍布,有人过来了,……你得注意我说的是大学里的生活。他们日子过得可高尚了,这是不用怀疑的,虽然我自己并不怎么看得起他们。我们是生在这高地上,他们是心在高地上——他们当然都是些高尚的人——不是全部——动动脑子大叫几声就能挣好几百。还有些人是年轻力壮的家伙,就能挣到银杯,差不多也值几百。说到音乐,基督寺到处都是好听的音乐。你也许信宗教,也许不信,但你总会控制不住和别人一起哼那些调子,尽管你唱得不好。那儿有几条街——叫大街——世上还找不出第二条像它那样的街来。我想我对基督寺确实知道一点点!”
这时马已缓过气了,又低下头让人套上了轭。裘德向那遥远的光晕最后崇敬地投去一眼,便转身与他这位如此见多识广的朋友一道返回;他们一边走,那朋友一边很乐意地继续告诉他那个城市的事——它的高塔、礼堂和教堂。运货马车转入一条交叉路时,裘德热情地感谢车夫告诉了他那些情况,但愿他自己讲基督寺时,讲得有他的一半好。
“哦,我只不过听到什么说什么罢了,”车夫毫不自夸地说。“我也和你一样从没去过那儿,那些情况只是东一点西一点听到的。你爱听我给你讲讲也没啥。在这世上像我一样到处走走,和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打堆儿,啥事都必然会听到些的。我一个朋友年轻时在基督寺的锡杖旅店给人擦统靴,嗨,他晚年时我和他熟识得如兄弟一样。”
裘德继续地独自往回走,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甚至都忘记害怕了。他突然间变得长大了。他内心产生了一种渴望,想找到什么可以抛锚的地方、依附的地方——那个可以说是令人赞美的地方。假如他到了那个城里,能见到那样一种地方吗?那地方是否不会害怕农夫,不怕受到阻挠和嘲笑,他可以四处观看和等待,让自己也像他听说过的那些古人一样干番大事?那光环十五分钟前他凝视时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在黑暗的道路上寻着回家,那个地方也像光环一样存在于他的心中。
“那是一个光明的城市,”他自言自语道。
“知识之树就长在那儿,”向前走几步后他又说。
“哪里涌现出许多为人之师,各处的老师也汇聚到那儿。”
“你可以把它叫做城堡,由知识和宗教守卫着。”
在作了这番描绘后他沉默了好久,最后又加了一句:“它会是适合我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