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2 (2)
她看着窗台上的那几盆天竺葵和仙人掌,由于缺少照料已经枯萎了;然后又往外面远处看去,最后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怎么啦?”裘德问,语气变温和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高兴回到她身边呢——如果——如果——你过去常对我说的话现在还是真实的——我是说如果他们当时是真实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是假的了!你的心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到阿拉贝娜那里去了呢?”
“我想,这是老天促成的吧。”
“啊——这不是真的!”她带着一点怨恨说。“你在取笑我——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认为我不幸福!”
“我不知道。我不希望知道。”
“假如我不幸福,那都是我的错误,我的邪恶;并不是我有权不喜欢他!他对我各方面都很体贴,而且非常有趣,凡是碰到的书他都读,所以知识十分广泛……裘德,你认为一个男人应该娶一个和他同龄,或者比他年轻的女人吗——像我比他小十八岁这样?”
“这要看他们彼此的感情如何了。”
他丝毫不给她自满的机会,因此她只好孤独无援地说下去了,说的时候语调中充满了压抑。她几乎快要掉下泪来。
“我——我想我应当像你对我一样的诚实。也许你已经看出来我想说什么了?——虽然我喜欢把菲洛特桑先生当作一个朋友,我并不喜欢把他当作一个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这对我是一种痛苦!好啦,这下我都对你说啦——我止不住要对你说,尽管我一直在——装着我很幸福的样子。——这下你会永远看不起我了,我想!”她的双手放在桌布上,这时她把脸俯下去贴在手上面,无声地啜泣,微微抽动着,使柔弱的只有三条腿的桌子也抖动起来。
“我结婚才只有一两个月啊!”她继续说,仍然爬在两手上啜泣着。“据说一个女人——在刚结婚时所畏缩的东西——五六年后她就会不再计较了,会舒适地安顿下来。但是这就很像是在说,截除人的一个肢节绝不是一种痛苦,因为他经过一段时间会习惯于使用木腿或木臂,而并不觉得有不舒适的地方!”
裘德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说道:“我原先感到这事不对劲儿,淑!啊,我真的原先就想到了!”
“可事实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除了我自己是个坏人外——我想你会这样说我吧,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我而言那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其原因我难以启齿,而这个原因一般世人是不会承认的!……使我深为痛苦的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人想要那个,我都必须得应付他,尽管他在道德上是很好的!——由于受到那个婚约的束缚,我特别地感到可怕,本来那种事情,从实质上讲是要出于自愿的!……我真希望他会打我,或对我不忠,或公开做什么坏事, 这样我就可以明明白白地为自己的感情辩护!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自从他发现我心里在想什么之后,对我变得冷谈了点而已。这也就是他没来参加葬礼的原因……啊,我太痛苦了——真不知如何是好!……别靠近我,裘德,因为你不应该。别靠近——别靠近我!”
可是他已跳起身来,把他的脸贴着了她的脸——或者更确切地说贴着了她的耳朵,因为她的脸是挨不着的。
“我对你说了不要靠近我,裘德!”
“我知道你说了——我只是希望——安慰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认识前我就结了婚,是不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淑,你就会当上我太太了,是不是?”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很快站起身,说她要去教堂墓地姑婆的墓那里,也好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走出了屋子。裘德没有跟着她去。二十分钟后他看见她穿过村子的草地朝埃德琳太太的家走去,很快她又让一个小女孩过来取她的提包,并告诉他说她太累了,那晚不能再见他了。
裘德坐在姑婆那房子冷清寂寞的一间屋里,看着寡妇埃德琳的小屋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知道她此时正坐在那四面墙里,和他一样的孤独、沮丧;这时他再一次对自己虔诚地信奉的格言——一切趋于至善——提出了疑问。
晚上他早早地就睡了,但淑近在咫尺的感觉使他时时醒来。快到两点钟时他才开始睡得更熟一些,可是又被一阵尖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他过去常住在玛丽格林时十分熟悉。那是一只兔子被夹子夹住发出的叫声。它在短时间内就没有再叫了,这种小动物就是这种习惯,并且最多也不过再叫一两次,一直忍受着折磨,直到第二天设夹子的人来头上给它一击,才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小时候连蚯蚓都是不会打死的,此时他便想象着那只兔子的腿被撕裂、它痛苦挣扎的情景。假如只夹到后腿(即“捕得糟”),在天亮前的六个小时里兔子就会用力拖拉,直到被铁夹子扯得皮开肉绽;如果铁夹子的劲儿小,它还会拖着逃跑,最后由于伤处变成坏疽而死在田地里。假如夹到前腿(即“捕得好”),骨头就会被夹断,再加上兔子拼命想跑掉——这是不可能的——腿就几乎会被扯成两截儿了。
差不多过了半小时,兔子又发出一声尖叫。不让兔子结束痛苦他是再也睡不着的了,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走下楼来,在月光下穿过草地朝着叫声的方向走去。他来到寡妇庭园外的围篱旁时停下了。小动物拖着夹子疼得四处翻滚,使夹子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他寻着这个声音找到了兔子,然后用手掌边对着它的后颈一击,它便把腿一伸死了。
他正转身离开,这时看见邻近一个底楼屋子里有个女人,站在打开的窗扉旁看着外面。“裘德!”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那是淑的声音。“是你吗——裘德?”
“是我,亲爱的!”
“我根本不能睡着,然后又听到了兔子的叫声,止不住想到它受的痛苦,觉得我必须下来把它打死算了!可是我很高兴你先到了那儿……不应该让他们放上这些钢夹子的,对吧!”
裘德来到窗前,窗子相当低,所以可以看见她齐腰部以上的身躯。她打开窗扉的栓儿,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面,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兔子让你一直没睡着吧?”他问。
“不是——我本来就没有睡着。”
“怎么会这样呢?”
“啊,你明白的——行啦!我知道,你脑子里面装着那些宗教方面的主义,认为一个已婚女人遇到了我这样的麻烦,却把另一个男人当作知己,向他倾诉衷情,像我对你一样——这可是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罪呀。我真后悔我那样做,唉!”
“快别后悔啦,亲爱的,”他说。“那也许是我过去的观点,但是我的主义和我本人已在开始彼此分离了。”
“我先前就知道——先前就知道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发誓说我不会干扰你的信仰的。不过——我非常高兴见到了你!——并且,唉,我原先可不打算再见你了,既然连接我们两个最后的纽带姑婆德鲁斯娜已去世了!”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着。“还留下了一个更坚强的联系呢!”他说。“我永远也不会在乎我那些主义或信仰了!让它们去吧!让我帮助你吧,即便我确实爱你,即便你……”
“不要说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并不承认那些。好啦!你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可不要逼我回答问题呀!”
“我希望你快乐,不管我怎么个样子!”
“我不可能快乐的。几乎没有人能同情我,他们会说我想入非非,过分挑剔,或类似的话,并指责我……这可绝不是自然发生的爱情悲剧——在文明生活中这种爱情悲剧是很平常的——而是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悲剧,遭受此悲剧的便是那些按照自然规律应该分离才能得到安慰的人!……也许,假如我能把我的痛苦告诉任何别的人,我这样告诉你就是错误的。可是除你以外我再没有一个人可诉说了,而我又必须要对人倾吐!裘德,在我结婚以前我并没有好好想一下婚姻意味着什么,即使我知道。我太愚蠢了,此外再没其它的理由。我那时年龄也不小,我还认为我很有经验呢。所以,当我在那所师范学校陷入困境时,我便匆匆地把事情办了,像一个大傻瓜那样自以为是的样子!……我确信,应该让一个人去消除他由于愚味无知所犯下的错误!我敢说这种事发生在很多女人身上,只是她们甘愿忍受,而我不愿屈服罢了……我们不幸地生活在一个风俗习惯和迷信行为都很残暴的时代,当下一代的人回过头来看这些习惯和迷信时,他们将会说什么呢!”
“你太痛苦了,亲爱的淑!我多么希望——希望——”
“你得回屋去啦!”
她在一阵冲动之下,把身子俯过窗台,脸贴着他头发,哭泣着,然后在他头顶上轻轻给了他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吻,很快又抽回身去,这样他就不能去搂她了——否则他无疑会这样做的。她关好窗扉,他也回到了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