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5 (1)
在此刻的二十四小时前，淑就给裘德写下了这封短信：
情况正如我所告诉你的那样；明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理查德和我都认为天黑后走不那么扎眼。我觉得很害怕，因此让你务必到梅尔彻斯特车站月台上来接我。火车快七点时到达。我知道你当然会来的，亲爱的裘德，但是我太胆怯了，不得不求你一定要准时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发生到现在他对我都非常好！
好啦，车站见吧！
她被公共马车从山镇上往下越拉越远——她是那晚车里的惟一乘客——看着身后不断消失的道路，她的脸上现出了忧虑的表情，但丝毫见不着犹豫的样子。
她要乘坐的上行列车看见信号后停下来。像火车这样一个强大的有机体竟会为了她——一个合法家庭的逃犯——而停下来，这使淑觉得很奇怪。
二十分钟后列车便到达了梅尔彻斯特车站，淑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准备下车。火车靠着月台停下时她把一只手放到了门上，她看见了裘德。他进了车厢，手里提着一个黑包，穿一套礼拜天和晚上下工后才穿的黑色西服。总起来说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眼睛充满着对她的炽热的情感。
“啊，裘德！”她双手握住他的手，极其紧张，激动不安，发出一声声没有眼泪的啜泣。“我——我太高兴了！我在这儿下车好吗？”
“不用，让我进来，亲爱的！我都收拾好行李了，除了这个提包我只有一个大箱子，箱子已贴上标签托运了。”
“可我不是要下车吗？咱们不是要住在这儿吗？”
“咱们是不可能住在这儿的，这你还不明白呀？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无论如何很多人都认识我。我已订了去奥尔德布里克汉的车票，这是你去那里的车票，因为你的车票只到这儿。”
“我原以为咱们要住在这儿的，”她又重复道。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啊！也许不可能吧。”
“我来不及写信告诉你我决定去的地方。奥尔德布里克汉是一个更大的市镇——有六七万城市居民——那儿谁也不知道咱们两个的事儿。”
“你已放弃了这儿教堂的工作了吗？”
“是的。这事太突然了——你的信来得太出乎意料了。严格说来，我是得干完这周的活儿的。可是我一再坚持要走，说有急事，最后他们也就放我走了。只要你一声令下，亲爱的淑，我随时都会放弃工作的。为了你我放弃的已不只是工作了！”
“我担心让你受到太多的损害，担心毁掉你在教会的前途，毁掉你在工作上的发展，毁掉一切！”
“我已不再把教会放在心里。让它去骗人吧！我不愿做一个“战斗的圣徒，他们站成一排又一排，
仰望着天，渴望极乐降临。
“假如真有那样的人！我的福不在天上，而在这儿。”
“唉，我似乎太糟糕了——这样子搅乱男人们的生活道路！”她说，声音里也带着他话语中包含的激情。不过在旅行了十二英里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他让我走真是太发善心了，”她重新开始道，“这是我在梳妆桌上发现的一封信，他写给你的。”
“是这样。他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裘德说，瞥一眼那封信。“我原先因为他娶了你便恨起他来，现在我真感到害臊。”
“一般说来女人都爱产生一些怪念头，根据这一点我想我应该忽然爱起他来的，因为他如此宽宏大量、出乎意料地就让我走了，”她面带微笑地说，“可是我这人太冷酷，或缺乏感激之情，或诸如此类，即便是他这么宽宏大量也没能使我爱上他，或使我悔恨，或想作他妻子和他一起生活；尽管我感到我确实喜欢他那种心胸开阔的性格，比以往更尊敬他。”
“如果他不是这么心好，如果你违背他的意愿就跑走了，我们的事也就不会有这么顺利了，”裘德咕哝道。
“我绝不会那样做。”
裘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的脸。然后他突然吻了她一下，并还要去吻。“不行——这阵儿只吻一次就是啦——求你了，裘德！”
“这太残酷了，”他回答，但还是听从了她的话。“这样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到了我身上，”沉默一会儿后裘德又继续道。“阿拉贝娜竟然给我写信来让我和她离婚——对她做件好事，她说。她想要正正当当地、合法地嫁给实际上她已嫁给的那个男人，恳求我成全她。”
“你如何做的呢？”
“我同意了。最初的时候我想，我那样做必然会给她的第二次婚姻添麻烦的，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她。毕竟说来，她也许并不比我更坏！但是这儿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事，所以我觉得办离婚手续丝毫也不困难。假如她想一切重新开始，我毫无疑问有理由不去妨碍她的。”
“然后你就自由了？”
“是的，那时我就自由了。”
“我们预定去哪里呢？”她问，今晚上她说话显得东一句西一句的。
“我说过去奥尔德布里克汉呀。”
“可是我们到那里时会很晚了吧？”
“嗯，我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早已发电报给那里的‘禁酒旅馆’为我们订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是的——一个房间。”
她看着他。“啊，裘德！”淑低着头，把前额靠在车厢角处。“我原以为你会这样做，心想我那是在骗你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啊！”
这下谁也不说话了，裘德带着一副受了愚弄的表情盯住对面的座位。“这个！”他说，“这个！”
他仍然默不作声；看见他那么为难的样子，她把自己的脸贴着他面颊，低声说道：“快别烦恼了，亲爱的！”
“哦——一点事儿也没有的，”他说。“不过——你的想法我理解……你这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吧？”
“你无权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也不会回答的！”她微笑着说。
“我亲爱的人儿，你的幸福对我比什么都重要——尽管我们似乎经常要争吵！——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法律。我希望我不仅仅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一切都由着你了！”他沉思着，现出困惑的表情。“不过也许是因为你不爱我——而不是你变得传统守旧了！在你的教导下，尽管我非常厌恶传统守旧的东西，在这件事上我倒希望你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另一个可怕的原因！”
此刻显然是该淑坦然表明态度的时候了，但即便此时她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情——十分坦率地告诉他。“就把这看做是我的羞怯吧，”她急忙含糊其词地说，“看做是一个女人在遇到这种关键时刻天生的羞怯好啦。我或许和你有一样的感受，即如这之前你所想的那样，从现在起完全有权利和你同居。我或许还认为，在一个正当规矩的社会，一个女人孩子的父亲，也正如她的某一部分内衣一样是她私人的东西，谁也无权去过问她有关他的事。不过也许部分原因，是他那么宽宏大量就让我自由了，我倒宁愿守旧刻板一点儿。假如我是从绳梯上逃出来的，他还带着手枪来追赶我们，那情况可就不同了，我的行为也会是另一番模样。可是不要逼我，指责我，裘德！就假定我没有勇气讲明我的看法吧。我知道我是一个糟糕的可怜虫。我的性情可没有你的那么热烈呀！”
他只简简单单地重复说：“我只是想——我自然而然想到的事。不过如果我们不是情人，就不是吧。我敢保，菲洛特桑以为咱们是情人的。瞧，这是他写给我的信。”他打开了她带来的那封信，读到：“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好好地温柔地待她。我知道你爱她，但即使是爱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对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长者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在我和她相处的短短日子里，你一直是‘暗中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地待淑。”
“他真是一个好心人哪，不是吗！”她说，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她又想了片刻之后，说：“他非常顺从地就让我走了——几乎是过于顺从了！为了使我旅途舒适，他作了如此体贴周到的安排，还主动拿钱给我，我从没像那时那样差不多就要爱上他啦。然而我没有爱上他。假如那时我作为妻子有一点点儿爱他的话，即使现在我都会回到他身边去的。”
“但是你现在并不爱他，对吧？”
“是呀——唔，一点儿不错，我的确是不爱他的。”
“也不爱我了，我有些担心！”他烦躁地说，“也许任何人你都不爱了！淑，有时我为你感到苦恼时，我就心想你是不能够得到真正的爱的。”
“你那样对我可就不好、不忠诚了！”她说，尽量离他远远的，神情严肃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她头也没回，带着受了伤害的口气又说：“我对你的喜欢，也许和一些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不一样。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愉快，这种感觉是非常非常细腻微妙的；我不想再冒险继续往下发展了——不想再试图去加深这种情况！我十分明白，作为女人和男人，到你这儿来本身就是一种冒险行为。可是作为我和你，我决意要信任你，让你把我的意愿置于你欲望的满足之上。咱们别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亲爱的裘德！”
“当然，如果这使你老责怪自己，就别谈了吧……但你确实很喜欢我吧，淑？说你很喜欢我呀！说你对我的喜欢，有我对你喜欢的四分之一，或十分之一，那样我也就满足了！”
“我已让你吻了我，这已够说明问题了吧。”
“也不过才吻了一两次呀！”
“好啦——可别成了一个贪心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