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荣庆堂不远,就见煞白着一张脸子的迎春,被她的两个陪嫁丫头司棋绣橘一左一右搀扶着,缓缓行了过来。贾赦心急如焚,亦再顾不得其他,头一个便冲上前一把撅住了迎春的双肩,一面摇晃,一面语无伦次的问道:“太子爷怎么说?太子爷会救咱们的罢?太子爷是打发你代替他回来瞧咱们的?”
可怜迎春被他摇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吐,那里还能说得出话儿来?况她在太子府原便生活得不算好,今儿个又闻得娘家出了大变故,旋即又被太子妃下令送回了贾府来,正是心乱如麻、全身无力之时,又被父亲这般大力摇晃,不晕过去已算是好的了。
还是一旁司棋绣橘心疼自家姑娘,小心翼翼说了句:“姑娘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求老爷先放开姑娘,容姑娘先喘口气儿,再问姑娘话儿亦不迟。”劝得贾赦松开了迎春的肩膀,她方终于得了个喘气儿的空隙。
只是未待她把气儿喘匀,后面儿邢夫人凤姐儿等又赶来上来一叠声儿的问:“太子爷儿怎么说,是打发姑娘回来瞧咱们的?”
迎春见问,强自挤出一抹笑意,却分别比哭还要难看,“我并没有见过太子爷,一直在太子妃娘娘跟前儿伺候,今儿个亦是太子妃娘娘打发人送我回来的,还说以后有机会,再替我寻个好人家……”越说到后面儿,她的头便越垂得低,声音亦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没有了。
事实上,早在第一眼看见迎春时,邢夫人与凤姐儿便知道迎春是再不可能回太子府了,只因她们赫然看见,迎春的发式还是作姑娘时的法式,显然还未受过太子的宠幸;如今又闻得她说连太子的面儿都未照过,一颗心更是攸地跌落到了最深的谷底,亦没有心情再理会她,便都缓缓转过身儿,垂头丧气沿着来路返回荣庆堂了。
余下迎春倒也并不因此而觉着过分的伤心或是难过,横竖她打小儿便是这般被人忽略着长大的,对这些个所谓“亲人”待她的漠不关心,早已经习惯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了,因只怔了一下儿,便苦笑着唤了司棋绣橘,又打发了两个婆子去取了自己的行囊进来,悄悄儿回自己屋子收拾规整去了。
这一夜,贾府东西二府上下将近六百口子人,通不曾有一个人合过眼。
翌日上午,在烦躁、焦急、恐慌、绝望中足足等待了一日一夜的贾府众人,终于等来了水百川的圣旨。
当闻得人来报“圣旨到”那一刻,贾府众人的脸子,几乎同时变得如死灰一般,更有那特别胆小且心里又有鬼儿者,譬如贾母王夫人,立时脚下一软,软软便要往地上栽去,还是其各自的丫头在旁边儿扶着,方强撑着同了贾赦贾政等人一块儿,接出了大门外去。
出乎意料的是,水百川却没有下旨要贾府众人的命,只是虢夺了贾府但凡有爵位的人的爵位封诰,将贾府众人悉数贬作了庶人,摘去了宁荣二府“敕造宁国府”、“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又没收了一应田产庄子等,却并未下令将其家宅充公;并下令要其即日便要黛玉那四十七万两银子连同文契一块儿送到林府而已,倒让贾府众人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半日都不敢上前接旨。
还是那传旨的大太监不耐烦的咳嗽了几声儿,方让贾赦贾政先回过来神儿来,因忙跪爬上前接了旨,又千恩万谢谢了皇上的大恩,便赔笑着要留那大太监吃茶。早有贾琏凤姐儿夫妇见机,悄悄儿打发平儿回房取了一千两的银票过来,忙忙上前奉与贾赦,又由贾赦奉到了那太监手里。
那太监眼皮儿都未动一下,便将银票反手收到了袖里,却犹没有好脸子,只是仰高头,好似在用鼻孔中说话儿一般,人五人六的说了一句:“记得将那四十七万两和文契立时送到潇湘公主那里去,迟了当心你们的脑袋!”扭身儿便要离开。
慌得贾赦贾政忙绕至其前,赔笑着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公公,这位潇湘公主可是敝宅的表姑娘林黛玉……”虽则心下已猜约莫猜到黛玉便是那潇湘公主了,但老兄弟两个无论如何想不透,亦不能相信不敢相信自家的外甥女儿,缘何竟会在一夜之间,自一介孤女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室金尊玉贵的公主,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大胆!”话音未落,已被那太监用尖厉的声音打断,“潇湘公主的名讳,也是你们一介草民所能直呼的?来人,掌嘴!”话落,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羽林军应声上前,抡圆了胳膊,分别狠狠与了贾赦贾政十数个响亮的耳光。羽林军原便不比小太监,没有几两力气儿,而是个个儿武功高强,臂力过人的,不过才只几下,贾赦贾政便已被生生打得鼻子嘴巴直淌血,牙齿亦被打掉了几颗!
兄弟二人自出生落地至今的几十年间,何曾有过这样儿于身于心都堪称巨大侮辱与折磨的经历?偏还敢怒不敢言,说不得强忍着疼痛与怨怒,送了那太监行远后,方对着其背影儿啐道:“呸,什么东西,不过一介阉竖,拿了鸡毛当令箭,也敢在咱们跟前儿充大爷了!”
还是后面儿贾母小声儿说了一句:“好了,有什么话儿屋里说不得?非要在这里说,倘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只怕又是一场祸事儿。”方劝了他兄弟二人回屋。
回至荣庆堂,贾赦亦顾不得先去洗脸处理伤口,便捂着腮帮子问贾母,“果真要将那银子送去给外甥、那潇湘公主?如今咱们一家子都没了爵位,亦即没了俸禄,庄子田产亦被没收了,说白了压根儿就是再没有进项,实打实的入不敷出、坐吃山空了,强撑着三五月倒还有可能,三五个月后,咱们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又该怎么样儿呢?”
贾母听说,冷笑道:“圣旨都下了,难道你还想为自己增添一项‘抗旨不遵’的罪名?到时候可就不会有此番这么好的运气儿了!”又唤鸳鸯上前附耳吩咐了几句,她便忙忙去了。
这里贾母又道:“走这一遭儿未必亦是坏事儿,至少可以弄清楚林丫头缘何忽然变成了公主?再者,林丫头原便心软,倘待会儿咱们上门时能真心悔过,焉知她不会念旧情,反过来再看顾咱们的?到时何愁咱们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今儿个不但要送还银子,还要备上一份儿厚礼,以作咱们家对她晋封公主的贺仪!”遂点了凤姐儿探春惜春一块儿,坐了车便忙忙往林府去了。
却不想,才到得林府所在的那条街口儿,便被一众侍卫拦住了。闻得是来送银子并文契的,便见一个人自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下了,不是别个,却是青冉。
青冉原深恶贾府一干人等,亦不愿与之多说,只验明了银票与文契系货真价实的,便复又回到马车里,命人驾车去了。余下贾母等人又气又恨又无奈,亦只能在侍卫们的喝骂声儿中,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回程的途中,贾母方自路人口中得知,黛玉不独被皇上封为了潇湘公主,还被指与了先前的六皇子,现今的北静王爷为正妃,待黛玉及笄后,再择日大婚,禁不住又是后悔又是怅然,深悔自家先前将黛玉得罪得狠了,弄得如今即便她得了势,他们家亦别想沾到任何光!
懊丧后悔之后,她的心里又随之涌上了一阵深深的怨怼与仇恨来,‘你林丫头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眼下正当重孝,且年纪儿尚小,不谈婚嫁之事儿来推辞咱们家的提亲的吗?敢情儿这不过是你一心欲攀上更高枝头儿的借口罢了!不然缘何咱们家的提亲你就能再四的拒绝,皇上一指婚,你就迫不及待的应了下来呢?’
由近及远,她旋即又想到,若不是因为黛玉一再的乔张拿致,而是一开始便应下他们家的提亲,他们家至于一再的登门,并因此引来了大皇子及太子妃;至于最后闹到宫里,闹到皇上跟前儿,并闹得他们家的娘娘被废,他们家亦遭遇这场无妄之灾吗?却浑然忘记当初自家求娶黛玉的根本动机,及自家是如何对黛玉步步紧逼,几乎不曾将她闭上绝路的无耻嘴脸了!
越想越气,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贾母,忍不住便要命驾车人往回驾,欲上门好好儿寻黛玉兴师问罪一番,还是凤姐儿并一旁原就不欲同来的探春惜春再四拿话儿来劝,尤其探春更是毫不客气的指出,现下他们家已是平民了,所谓“民不与官斗”,果真折回去,只怕不独一样儿见不到黛玉,还极有可能会因此被街口儿的侍卫辱骂毒打,且他们还寻不下一个说理儿的地方去,方劝得贾母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