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恍惚、自怨自艾之间,却不想,忽闻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贾母忙睁眼一瞧,不是别个,却是宝玉进来了。
原本宝玉一直在外间,冷眼瞧着平日里一团和气的家人们,为了争夺家产,端的是洋相尽露、丑态百出,心内早已是厌恶透顶,碍于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不能出言阻止,又实在不愿在瞧下去,遂趁众人不备时,避到碧纱橱贾母床前来了,不想却整好儿让他瞧见了贾母无言垂泪的凄楚样儿,他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眼泪亦要跟着掉下来,她昨儿才中了风,因恐贾母见了更伤心,方强忍着罢了。
他径自行至贾母床头坐下,俯下身子,轻轻道:“老太太,宝玉瞧您来了……”
一语未了,就见贾母眼里的泪水,越发掉得更多更快起来,她现今唯一的寄托,便只有眼前这个宛如命根子的孙子了!
宝玉内心亦是很依恋热爱她的,毕竟她给予自己的无私的爱,是连王夫人尚且及不上的,见她老泪纵横,他才刚强忍着的泪水,到底忍不住淌了下来,祖孙两个就这样儿无声的哭了个肝肠寸断。
外面犹在争吵中的众人,自然未发现宝玉的离去,仍声嘶力竭的指责着对方,她虽然知道府里的子孙们都不肖,间或哭诉上两句自己的不容易和艰辛,其丑态之不堪,怕是市井上的泼皮无赖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正不可开交时,就见贾敏盛装进来了,众人方暂时住了嘴,因着她名义上是贾府的姑太太,算得是一家人,是以众男眷亦不曾回避。
原本王夫人才是此时招呼她的最佳人选,偏她因昨儿被黛玉授意赏了两巴掌,这会子心里仍有个大疙瘩,遂不开口招呼她,只冷哼了一声,便偏头瞧向另一面儿了,一旁宝钗见状,不由在心里暗叹,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她这个婆婆兼姑母,果真是个蠢笨人啊!
倒是一旁凤姐儿伶俐,知道此时林府的显赫非比寻常,拉拢了她家,便是在此次争家产的斗争中,占稳了上风,遂忙轻碰了邢夫人一把,自己跟着笑着上前,与贾敏行了个礼,道:“原来是林姑妈大驾光临,却是咱们怠慢了,姑妈请上座。”一面吩咐平儿亲自去沏茶。
此时已回过神来的邢夫人亦赶着上前,笑道:“姑太太多早晚到的?下人们也不说来通报一声儿,咱们也来门口接您去,姑太太请上座。”
贾敏淡淡一笑,道:“昨儿我听人说,干妈这会子病得很重,却不想,所以今儿特意来瞧瞧,倒不知这会子可好些儿了?”
听她这么一问,众人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原来自昨儿夜里至今,在座诸人,竟无一个去碧纱橱里瞧过贾母一眼!
她也不多说,径自扶了玉珠,往里间行去,横竖这屋里的一应摆设布局,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倒凡事记挂着这群白眼儿狼,落得今儿这样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啊!
无声的流泪叹息之间,她渐渐觉得口唇焦渴起来,勉强将头转向床榻的外面,今儿他们就闹着要分家,却见鸳鸯琥珀两个正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她两个昨儿夜里为喝止两房的丫头婆子们,费神费力,一夜通不曾合眼,是以这会子外面虽吵成那样儿,她两个却因倦怠至极,理会不得了。
里间的贾母,早已听得外面是贾敏的声音,想着久不登门的女儿,终于来瞧自个儿了,竟忍不住喜极而泣起来,私心里竟有些儿庆幸此次的生病了,真真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白眼儿狼!
枉自她为了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直瞧得一旁的宝玉及鸳鸯几个,都跟着心酸不已。
所谓“母女连心”,贾敏只瞧了一眼老母亲的狼狈景象,以往的不快和嫌隙便烟消云散了,一声略带哽咽的“妈妈……”叫过之后,眼泪便哗哗淌了下来。
待要开口唤人,却发不出声音,待要抬手发出什么声响来唤醒两个丫头,无奈亦是力不从心,贾母不由闭上双目,在心内自嘲一笑,什么时候,她这个荣国府高高在上的老太君,竟脆弱至厮了?
贾母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呜……”之类含混不清的声音,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却连丝毫不能动弹,一旁贾敏见状,早已几步上前,趴到她身上,哭道:“妈妈,敏儿瞧您来了,却是我来迟了……”
话音未落,已被身后玉珠轻声打断:“太太,竟不肖至厮,仔细哭坏了身子!”却原来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一干人等进来了。
贾敏方忆起自个儿的身份,因含泪强笑道:“想着家母当年就是因中风之疾而没了的,今儿又见干妈亦患了此疾,不由让我触景伤情,倒让嫂子们笑话儿了。”
邢夫人忙笑道:“姑太太那里话?老太太病成这副样儿,我们作子女的,见了亦是极伤心的,自然能感同身受,那里会笑话儿于您呢?”
又闲话了几句,贾敏实在不耐烦与她们应酬,还是赶紧接了贾母是正经,遂开口笑道:“说来我今儿来,除过探望干妈,还有另一件事儿要与哥哥嫂子们相商,咱们竟外面吃茶说话儿去了,也好让干妈静心歇息一会子。”
众人自然再无不应的,于是大伙儿逶迤着出了碧纱橱,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才刚的厅里行去。
适逢贾赦父子与贾政犹未离去,贾敏也不拐弯抹角,落座后便开门见山道:“两位哥哥和嫂子子侄们都在,我就直说了罢,我才刚瞧着老太太的状况很不好,哥哥家里,说句不中听的话儿,却是人多口杂的,难免不利于老太太歇息将养,昨儿我家老爷便与我提起此事,我自个儿亦想了一宿,到底得了个主意,依我说,竟接了老太太我家去里将养一阵子吧,这样儿既有利于老太太的身子,亦与哥哥嫂子们减了许多麻烦,只为能保住贾府和宫里元妃的颜面,不知大家意下如何呢?”
话音刚落,自她来之后便一直未出声儿的王夫人,就先跳出来道:“林太太此言差矣,老太太是咱们家的老祖宗,如今生病了,咱们作子孙的,自然知道悉心看顾,那里敢劳烦林太太您了?况您虽名为咱们家的姑太太,到底非老太太亲生,说白了,不过一外人尔,倘被外人知道咱们家的老太太,竟要到一个外人家里将养,岂非活打了嘴了?林太太的美意,咱们心领了。”她有意将她唤作“林太太”,就是要让她知道,连话儿不能言传,她仅仅是一个外人罢了。
她想的是,贾敏之所以眼下来接贾母,一多半儿与自个儿一个想法,定是瞧着贾母的体己而来,倘被她把贾母接去,明儿她要派人来搬贾母屋里的东西,只一句“是老太太让搬的”,便名正言顺了,她们连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到时岂非亏大了?这样傻事儿,她是打死不做的。
贾敏还不及接话,贾赦与邢夫人忙道:“二太太说的极是,倘被外人知晓,岂不笑话儿咱们贾府无人了?”他夫妇两个与王夫人的想法是不谋而合,是以才会出言附和她。
“依你们的意思,老太太的性命安全,还及不上贾府的颜面?竟有你们这样作儿女的!”贾敏听她几人说完,她真真是老糊涂了吗?放着自己嫡出的血脉相亲的女儿外孙女儿不去亲近,不由动了气儿,因冷笑道。
王夫人亦是冷笑着接道:“林太太这话儿是在派咱们这些作子女的不是吗?这却也轮不到您来操心,咱们自会照顾好老太太。比较让我不解的是,林太太缘何一定要接了老太太到贵府去?却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别是想从老太太身上谋得什么好处罢?”
一席话说得让贾敏几乎不曾当场气死过去,堪堪就要站立不稳,玉珠见状,忙招呼另一个嬷嬷上前搀了她坐下,方冷笑道:“贾二太太真真忒不要脸,当初盖那省亲别墅时,咱们家几十口大木箱子,价值何止百万两?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今儿倒要来贪图老太太那点子体己银子?别说那几两银子,便是整个贾府的财产,我们太太还不瞧在眼里!”
被玉珠当面儿揭穿当年自己用体己银子盖省亲别墅的谎言,王夫人的脸不由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嘴上却犹不示弱,先前连唯一的女儿和外孙女被他们百般算计时,道:“不拘怎样,今儿你们都别想接了老太太踏出咱们府半步!”
贾敏已缓过气儿来,因起身冷笑道:“今儿跟我来的人少,是接老太太不走,明儿可不一定了,咱们只瞧着罢。”说完进里间与贾母道了别,旋即扶了玉珠,径自去了。
且说贾敏负气离了荣府,半道上却是又气又悔,气的是贾赦王夫人之流太可恶,为了银子连老母亲的性命都不顾,气的是当初贾母竟为了这样儿一群后人,便不顾她与黛玉的感受;悔的却是自己才刚太冲动,不该负气离开,而是该用尽一切法子,横竖要接了贾母离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