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铺好床叹道:“我没得去自讨没趣,林姑娘那性子,真真说了话来叫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有宝玉受得了!”
晴雯笑道:“怎么宝二爷受得了,你反受不了了?我服侍老太太的时候还常听老太太夸林姑娘呢,看那意思是想把林姑娘许给宝二爷,你若有心,何不趁早儿和林姑娘结交结交?”说得屋内的丫头们都掩口窃笑。
袭人气得涨红了脸,又不好发作,扭过头道:“你这话好没意思,宝玉和谁在一起与我何干?我又要结交她做什么?”
秋纹见两人一语不合又起争执,忙推晴雯道:“咱们出来摸骨牌玩,倒强如在这里磨牙!”
晴雯哼了一声甩帘子出门,犹道:你存了什么心思,打量我们都是傻子不知道呢!
袭人性子温和,晴雯一向尖牙利齿惯了,她也不能奈她何,只得一人坐在屋内暗暗垂泪。只是想晴雯的话虽刺耳,却细想想十分有道理,不觉暗暗担忧,深恐宝玉受了黛玉的挑唆,以后和自己生分起来,因此更是坐立难安,只来回的看宝玉回来不曾。
此时正值暮春初夏时分,暧阳如金,碧空如洗,宝玉穿花分柳,踱过鹅卵石铺的小径,盏茶功夫便来到黛玉的房前。
“林妹妹在做什么呢?怎么一屋香味?”宝玉吸吸鼻子掀开素锻绣梨花的粉香软帘迎头问道。
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铺了一张桃花香笺,用紫斑竹细狼毫笔蘸饱墨汁,照着卫夫人的字体在临摹贴子,写完了一张,这才放下笔,柳眉轻扬道:“不过是墨香罢了!”
宝玉笑道:“必不是墨香,这香味清甜如露,轻幽若雾,若有若无,芳香四溢,定是妹妹身上的香味!“
黛玉妙目微瞪,恼道:“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舅舅你不学好儿!”
宝玉慌了,忙连声央求,黛玉哧一声笑道:“哄你玩的,你就认真起来,想是早起吃的凝露丸的香味“
宝玉见黛玉一笑,喜得心痒难捺,央求道:“好妹妹,这药有这么好听个名字,又有这么雅的香味,让我也见识见识吧!”
黛玉甩袖道:“一丸药有什么好见识?”
宝玉百般央求,黛玉只得命紫鹃取了丸药来瞧,紫鹃取出一个细口圆肚描花的小玻璃尊来,轻轻的揭开盖子,一股淡雅的幽香如漫沙之水缓缓袭来,宝玉连声叫好,忙忙的探头去看。
只见这凝露丸并不和普通的丸药相同,而是色泽明亮如琥珀,晶莹剔透如宝石,一个个圆滑如珠,密密的挤在一起,宛如成熟的石榴籽一般累累可爱,满满的盛了手掌大的玻璃尊一尊,衬着透明的瓶子,越发显得如瑶池仙品,芙蓉玉露一般。
宝玉连连拍手道:“妙妙妙,这方是女儿吃得药,好妹妹,赏我一颗尝尝吧!”
紫鹃忙盖上盖子,抱紧瓶子娇嗔道:“这些药须是姑娘费了好些功夫做成的,可不能浪费了!”
宝玉忙道:“这有何难,我去告诉太太,去外面买一些回来不就成了,再不然就命姨妈家的药店做了,岂不轻省?”
黛玉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些药引即难寻,做法也特别,外面并没卖的,再者别人也末必会做,再不用麻烦舅妈的!”
宝玉左右夹缠不清,只是要药吃,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过来捎话说王夫人送了奶酪,袭人留着呢,让他回去吃。
紫鹃推他道:“宝二爷赶紧回吧,若是袭人等得急了,我们姑娘又要担不是了!”
宝玉边走边回头嚷道:“下次来我必要讨一丸吃的,记得给我留着!”
雪雁笑道:“只见问人要玩的,要吃的,没见要药的,宝玉果然有些呆性的!”
主仆三人拿宝玉笑了一回,黛玉吃了午饭自去安睡不提。
巧得是雪雁偏生取了药不曾盖上盖子,一只花狸猫趁着众人午睡之时竟偷溜至窗台,闻到香味,不胜欢喜,伸爪打翻了玻璃尊,对着凝露丸如牛嚼牡丹一般大吃一通,紫鹃听到响声,被惊醒后忙去看药,凝露丸已经被猫吃了大半,其余的也陷在污草泥地之中,不能再用了。
雪雁一看登时急了,追着狸猫咬牙切齿,扬言要揭了它的皮,谁知这狸猫行动敏捷,奔走跳跃,如一团彩球在草地上滚动,她苦追不上,猫儿转过花廊,忽然向上一跃,跳进了一人的怀里。
“哟,你这是干什么呀?对我的绣球又打又杀的?”一声尖细上扬的女声骤然响起,雪雁抬头一看,一个妇人颧高唇红,穿红着翠,正是赵姨娘,原来是这猫是赵姨娘的养的。
她本是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的,气冲冲地说:“这个畜生打翻了我家姑娘的药瓶……”
赵姨娘面色突变,眼角上挑,抚着绣球哼了一声讥道:“绣球是个畜生,你也和它一般见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就是我的绣球有错,自有我罚了它亲自给林姑娘赔罪去,哪论到你这个小丫头在这里喝三喊四的?”
雪雁被这话噎的说不出一字,只气得跺跺脚,瞪了赵姨娘一眼,愤愤的离去。
回到房里,见黛玉仍沉睡末醒,再看看空空的瓶子,一时间急得六神无主,只怕黛玉要吃药时没有药。紫鹃劝道:“你急也无用,倒是赶紧想个法子是正经,这药是一天不能断的。”
雪雁咬牙道:“我出去一趟去买药材,只烦姐姐照顾姑娘,姑娘如果问了,好歹替我描补描补。”
说完急急的取了银子向药铺走去。
紫鹃叹了口气,把玻璃瓶放了起来,黛玉午睡醒来,见是紫鹃来打水,不由得问道:“雪雁哪里去了?”
紫鹃笑道:“想是有人叫她出去了!”
黛玉理了理秀发嗔道:“这蹄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只顾着玩,什么事倒让你全做了!”
紫鹃伏侍黛玉洗漱完,因黛玉想起上次宝钗赠砚之情,要去梨香院亲自感谢,紫鹃忙取了一件海棠花白底镶银边的披风出来。
黛玉笑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已经快到夏天了,不必披了!”
紫鹃拗她不过,只得放下披风,却一定要黛玉穿了杏纹盘扣秋香色的夹衣,主仆二人方一路上赏花踏草,款款向梨香院行去。
此时已经柳絮翻飞,落花起舞时节,一阵风吹来,轻盈柔软的柳絮在半空中蹁跹而舞,卷起一团团的絮球,黛玉驻足细细的赏了,只觉得这柳絮无根无质,飘零不定,不觉勾起了心事,内里只觉得酸痛不已。
正在气郁之时,又有一团柳絮轻飘飘的落在她鼻端,黛玉本是犯病时节,吹了风后加上心情郁郁,被这柳絮一刺激,旧疾复发,咳个不停,一时间带耳带腮通红一片,吓得紫鹃忙扶了她在背上捶着。
这地方恰是宝玉的住处,宝玉听到林妹妹的咳声,忙从房中奔了出来,看到黛玉眉心微蹙,娇喘连连,吓得颜色都变了,一时间六神无主,一连声的问:“怎么了?快扶林妹妹到房里去……”
黛玉喘了一会摆手道:“没什么大事,想是那病又犯了,回去吃一丸药躺一躺就好了。”
紫鹃一惊,手中的力道不由得大了,迟疑地说:“姑娘的药被打翻了,雪雁出去配药还没回来……”
宝玉一急说话也狠了些,指着紫鹃道:“蠢材,蠢材,难道除了雪雁就没人配得了药了?晴雯,快去回了夫人,命人速去请大夫配药给林妹妹!”
晴雯是个急性子,哎了一声早拔腿跑了,黛玉被扶到宝玉房中,伏在椅喘息,瓜子脸上潮红如桃,嘴唇却是雪青色,纤柳般的身子微微起伏,楚楚生怜,一屋子的人皆忙着倒水捶背,登时没了主意。
宝玉急得跳脚,乱叫道:“袭人,给林妹妹拿个靠枕,秋纹,快倒水……”
袭人拿了靠枕柔声道:“你只这样忙,倒让林姑娘心里不安,安静的坐着罢,有我服侍着呢!”
宝玉无计可施,只得悻悻的坐下又站起身,又是转圈又是拍手,想亲去看看又怕黛玉有个好歹,在这里等着,又嫌那些大夫动作迟缓,不由得嗳声叹气,愁眉不展。
晴雯回了王夫人黛玉病情,王夫人奇道:“林姑娘前儿不是说只服‘人参养荣丸’吗?这药是常备的,怎么好好的倒病了?”
晴雯也不知其故,只说病情严重,需寻大夫要紧,王夫人看了凤姐一眼道:“林丫头的身子忒弱了,现在又在宝玉房里,你赶紧去叫人瞧瞧,我这会子头昏昏的,待身子好了便去瞧她!”
凤姐度其意,想是怕黛玉把病过给了宝玉,笑道:“太太放心,我这就去请大夫,平儿,给老祖宗说一声林姑娘病了的事儿,让旺儿速去叫大夫来瞧瞧。”
凤姐刚要走,可巧宝钗穿着家常水红绫裙,束着一条淡色带雪点的汗巾子,只横插了一只金钗,眉如翠羽,眼耀秋水,鼻正唇红,漫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