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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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上月·蝶恋花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天上月

古人与自然亲,今人宁与物质亲。天上月即是重要一例。月对古人来说,可以亲,可以敬,可以怨,可以恨。李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太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子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容若说:“辛苦最怜天上月”。而现代天文学和航天技术的发展使人认识到月亮不过是星际的一颗小行星,还是地球的卫星,看见月食只当是天文景观,不会敲锣打鼓地惊慌,相反倒很激动……登上月球以后我们对月亮的认识更加平实而僵化。知道月亮上遍地沙砾,生物灭绝,根本没有广寒宫,没有兔子和桂花树,也没有寂寞的嫦娥和伐树的吴刚。情意和思维变得刚正而有规律,失却了古人仰视未知的敬畏之心和幻想的快乐。

你约会一个人,不再需要偷偷逾墙而入,生怕惊动了人家的父母和狗;不再需要字斟句酌地写好约信,低声下气转托红娘,然而同时,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怎样的忐忑曼妙。

你思念一个人,对他说,今天晚上几点我们网上见,你开了视频,从邀请到连接不过一分钟,多么快捷,古人渴望的天涯若比邻,只在你的弹指之间。你清晰看见想念的人,可惜也失去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心有灵犀。

你想念家乡和父母,如果时间来得及,你可以乘飞机回去看他们,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数天时间。如果来不及,你可以打电话。这是个消费至上的时代。如此,还需要和李白一样发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感喟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神话被我们亲手捏碎,如水的月光,从指尖流失了。

西方哲学强悍的地位,使人接受物质统治的观念,灵魂的不死不灭宛如虚无笑谈,是与科学的概念不符的。于是,人开始相信人一旦死去便不具有任何意义,思念也是枉然。

容若在《沁园春》词前《自序》中写道:“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这样心怀悱恻的哀思,化月之说,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忧美但不实的。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对月吟诗,今天已是少之又少。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若你果如皎月照我余生,我亦可不畏严寒,不辞辛苦地飞到那冰冷月宫,去温暖你的身体。此一句,披肝沥胆,情之所钟终至死不渝。千古情话也!

这样的话,现代男子连发梦时都不会说。你在他枕边吹气,拨弄他的耳垂,追问他爱不爱你,通常得到的答复是——别闹了,明天还要上班。

是的,别闹了!肯每个月按时交上家用的已属珍稀物种,他为你,可能在朋友中间承担了“气管炎”的绰号。如是,该感激涕零了。想他同你化蝶双飞,共许来生么?尘缘易绝刚刚好。感谢老天帮忙让我不用费心找借口分手。

容若这首《蝶恋花》凄美,却不减清灵。“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环”和“玦”皆为美玉制成的饰物,古人佩在身上。“环”似满月,“玦”似缺月。物理相通,容若以寻常佩物解自然之物,可见其格物致知,常怀世事难圆的隐恨,此句比之苏子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深情胜之,豁达减之,各得其所。

化蝶之说,魏晋开始不绝于书,然而用得最切,也最感人的,无疑是容若。因有些文人不过是借典煽情,而他,是真正感同身受,心向往之。

这样的男人,虽然有时多愁善感得让人发腻,却不失为一个好男人。怪不得现时很多女子打出了“嫁人当嫁纳兰君”的口号。容若是张敞式的男人。一个依依挽手,妆台前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而你在他的护卫下,永远都是枝头上最鲜嫩的新芽,床前低眉才见的明月光,惹到无数艳羡的目光。

——多么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