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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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飞琼字·采桑子

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

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

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飞琼字

唐朝开成初年,有个叫许瀍的进士到河中游学,忽然得了一场大病,不省人事。他的几位亲友围坐着,守护着他。到了第三天,许瀍突然站起身来,取笔在墙壁上飞快地写道:“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写完,许瀍又倒下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慌忙起来,取笔把墙上诗的第二句改为“天风飞下步虚声”。写完,浑然无知地像醉了似的,不再睡觉了。过了很久,他才渐渐能说话了:“我昨天在梦中到了瑶台,那里有仙女三百多人,都住在大屋子里。其中有个人自己说是许飞琼,让我赋诗。等诗写成了,她又叫我改,她说:‘不想让世上的人知道有我。’诗改完,很受赞赏,并令众仙依韵和诗。许飞琼说:‘您就到此结束吧,暂且回去吧!’就好像有人引导似的,终于回来了。”

许飞琼的典故常被唐诗宋词引用,后用来泛指仙女。白居易有诗:“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苏轼有词:“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读起来都没有容若这首哽切。

中国的文人惯来胆大油滑,不同于西方文人的冷静严谨,西方人是直接开放,但他们不爱拿圣母、天使来开玩笑。女性是清楚对等的可交往了解的对象,不需要太多繁复无稽的幻想。因此西方男子思想中并无东方男子对女性的纠结矛盾。

在东方,文化、思想、传统、礼教、交往和婚姻方式的限制,都足以让男子对女性产生幻想和隔阂。少年时拘谨难安,见母亲亦羞。

思想上的处女膜一旦消除,陡然十分放诞不羁,无论是儒家的世俗女子还是佛道两教里的女仙、观音和王母,无不在他们幻想的范围内。所以真实的中国人,是没有宗教的,他们尊重而不神圣化,理解而不唯命是从,有时像少年淘气天真,有时又是天生反骨的大人。

容若曾有恋人入宫,从《饮水词》来看,是无疑的事,非一般好事文人的杜撰附会。从上阕首句“彤霞久绝飞琼字”来解,即是写恋人在宫中许久没有音信传递,彤霞即红霞,道家传说在仙人所居处有彤霞缭绕。玉清是道家所指天上的宫殿,略通古典的人就会知道“彤霞”和“玉清”是指天上的宫殿,容若以此来代指宫禁,这种暗示又合文法,又通情理,为文总要讲究含蓄稳重,意在言外。

“香销”、“被冷”、“残灯灭”,说明又是一个不眠夜。情形很像林黛玉叹的“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三个短语,三样寻常的东西,带出一幅居家图,于平淡中显出精准的力度。只要作者的功力够,愈是寻常事物愈能引起人的感触和共鸣。这也是我理解的“真切”的意思。

全词用的即是《采桑子》特有的叠句法。上阕“人在谁边”的反问,使得伊人不在自己身边的孤苦如一杯茶,愈品愈深。下阕写自己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呕心沥血的等待,却不多言,只是用“静数秋天”四字叠句重复强调,暗示了流光飞舞,有力地表达了自己期待的心情。“又误心期到下弦”一句,明写光阴的蹉跎流逝,却又用“下弦月”暗指自己的心愿始终不能圆满。

想必有人会质疑,说恋人既然已经入宫,怎么能够传递书信呢?平民百姓是不要想了,但容若是皇帝的近卫,在这样特殊的身份和关系下,不但是书信,就是某些稀罕食物,在被允许的时候,方便的情况下,也是可以递送出来的。这样的事自然不会频繁,更不会有露骨言辞。唯其艰难,我们才能体会到容若相恋之苦。

另一首《临江仙·谢饷樱桃》可为明证,那首词就是写容若收到恋人由宫里递出的樱桃,如见爱人心血。

若果真是寒微无路谒金门,绝了想头,从此天上人间,你我撂开手,各有各的活法。最哀怨,不过是结个来生来世缘。

可是偏偏,你就在我手心之外踌躇徘徊。

你欲出无路,我欲进无门。

紫禁城,一道宫墙囚住了多少人?

有时候,你我之间只是隔了一道墙;有时候,只是隔了一扇门;有时候,只是隔了一丛花、一株柳的隐约相望。可是,偏偏不能再有一步接近。

爱你,好像天上人间对影自怜的落寞舞蹈。你是,我的水月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