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秦淮河在一度商业萧条之后,又大大的繁荣起来。自然,到了晚上,是家家灯火,处处笙歌。便是一大早上,那赶早市上夫子庙吃茶的人,也就挤满了茶楼的每一个角落。一个秋初的早上,太阳带了淡黄的颜色,照在庙门前广场上,天上没有风,也没有云,半空里含着一些暴躁的意味,所以市民起得早,光景不过是六点多钟,庙附近几所茶楼,人像开了水闸似的向里面涌着。夫子庙广场的左手的奇芳阁,是最大的一家茶楼,自然是人更多。后楼的栏杆边,有四五个男子,夹了一位中年妇女,围了一张方桌坐营。桌上摆了三只有盖茶碗,两把茶壶,四五个茶杯,大碗千丝汤汁,六七个空碟子。另有两个碟子里,还剩着两个菜包子,和半个烧饼。再加上火柴盒,卷烟盒,包瓜子花生的纸片,还有几双筷子,堆得桌上一线空地没有。茶是喝得要告终了,那妇人穿了件半旧的青绸夹袍,垂着半长的头发,右角上斜插了一把白骨梳子,长长的脸儿,虽不抹胭脂,倒也扑了一层香粉。两只手臂上,带了两只黄澄澄的金镯子。在座的人,年纪大的叫唐大嫂,都不住的恭维她。唐大嫂在身上,摸出两元钞票,放在空碟子里,站起来,两手扑扑胸襟上的烟灰,正待会钞要走,一转眼看到斜对过桌上,坐了一个青年汉子,不由得咦了一声,这就低声向在座的一个麻子道:“老刘,你去把窗户前那个人请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刘麻子向那边桌上望道:“是哪一个?”唐大嫂道:“穿了灰布长衫,戴了鸭舌帽,团团脸,两只大眼睛的那个就是。”刘麻子站起来道:“他姓什么?”唐大嫂笑道:“我要知道他抖什么,还用得着你去请吗?他倒是认得我,你就说唐小春的娘请他说话,他就会来的。”刘麻子果然走过去,向那人一点头,笑道:“朋友,我们那边桌上,唐大嫂子请你说话,她就是唐小春的娘。”说着,将手向这边一指,那人站起身来看着。唐大嫂就向他笑着连点了几个头。那人取下帽子在手,随了刘麻子走到这边来。唐大嫂向他笑道:“这位大哥,你还认得我吗?”他笑着点点头,连说:“认得认得。”唐大嫂腾开左手一只方凳子请他坐下,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到底又遇着了。以后,我们总还有见面的日子,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姓名呢?”他笑着欠欠身道:“这事何足挂齿!”唐大嫂向同座的人看了一眼,笑道:“我暂且不追问这位的姓名,先把我认识他这一段历史,向大家介绍介绍:是前一个多月的事,我要到上海去,是我省钱,坐公共汽车到下关,偏是不凑巧,这一车子人,始终是挤得要命。到了火车站下车的时候,大家一阵狂挤,把我拥下了车子。我一看车站钟楼上的钟,已经四点多,离开车只有十几分钟了,我也来不及想什么,一口气就跑到卖票的地方去买票。这一下子,把我吓慌了!我手上带来的那个皮包丢了,身上另外没有钱买票;就是有钱买票,我也不能上车;因为那皮包里的东西,太值钱了!那里有一百多块钱钞票,一个钻石戒指,那都罢了;最要紧的,是这里面有两张很要紧的字据。我就是为了这两张字据,要到上海去的,这个皮包丢了,真害了我半条命!我明知道车站上的扒手,比苍蝇还多,这东西丢了,哪里还有还原的指望?但是我已不能上车了!不死这条心,依然跑出站来到公共汽车站去找。”
刘麻子插嘴笑道:“慢说一只皮包,十只皮包也没有了。”唐大嫂道:“是呀,我想那汽车上的人,已经走个干净;就是坐来的那辆车子,也已经开回了城,哪里有法子找皮包。但我想着下汽车的时候,手上还拿着皮包的,大概这是下了车子,在路上丢的。我到了汽车站,见四五辆汽车并排放着,我是坐哪辆车子来的,已经认不出来。看着地面上,真是事出意外……”同座的人,不约而同的答道:“皮包在地上放着呢?”唐大嫂笑邀:“哪有那种便宜事!车站上的人,你想想有多少,慢说是皮包,就是一个铜板,在地面上也放不住。我说的事出意外,是那柏油路像水洗了一样,连橘子皮花生壳也找不到一块,我站在路上不免发呆。喏,这位大哥就过来了,他问我,是不是丢了东西?我说,丢了一个皮包。他问里面有什么?我说里面有钞票,有钻戒,有两张字据,还有几张唐小春的名片。他问我,唐小春就是你大嫂的名字吗?我说,那是我的女孩子。他就一点不迟疑,在衣襟底下,抽出一只手来,手上拿着我的皮包呢。他把皮包交还了我,还叫我点一点东西,看是少不少。我真感激的了不得,打开皮包来,连纸角都没有少一片。”在座的人听到这里,哄然一声笑着,向那人,连说:“难得难得。”那人只是微笑了笑,并没有作声。唐大嫂将桌上的香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放在那人面前,笑道:“这位大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姓名了罢!那天我要用点小意思谢谢你,你不要,那还罢了,我要问你尊姓大名,住在哪里,你也不肯告诉,说是要赶火车,立刻跑进火车站了。”说着,擦了一根火柴,站将起来递过去。那人口衔了烟卷,就着火吸了烟,点点头说是多谢!
唐大嫂道:“抽我一支烟,就说多谢,你还了我那些东西,我要怎样的谢你呢?”他笑道:“实不相瞒,那天捡到这个皮包,打开来一看,我也有些动心。后来我看那两张字纸,我想这关系很大,无论如何,我要归还原主。就是那天没有寻到唐大嫂子,我也会登报招领的。”刘麻子道:“这字纸很要紧吗?是什么字纸呢?”唐大嫂立刻向那,人瞟了一眼,那人笑道:“无非银钱往来的凭据。”唐大嫂这倒像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一般,又眼对他看了一下。座中有个胖子,坐在那人对面,立刻站起来,隔了桌面伸过手来,笑道:“朋友,我们握握手罢,我叫赵胖子。”那人自然也就站起来和他握手,赵胖子笑道:“朋友,我初次见面,虽然很佩服你,可是也要说你一点短处!我们虽然说讲义气不是作买卖,但只能说有好处给人,不要人家报答;若是姓名也不告诉人,叫人家一辈子心里头过不去,就不近人情。”那人笑道:“赵大哥,请坐请坐!彼此坐下来。”他又起起身,向在座的人点了个头,因道:“兄弟倒不是故意不近人情,因为我穷的不得了,只靠摆一个破书摊子[饣(左)胡(右)]口,不想在社会上谈什么交情,免得让人家瞧不起。”唐大嫂笑道。“这就不对了,你看,我们这一桌的人,也没有哪个作了先生老爷,都是在秦淮河边上混饭吃的人,有什么身份不身份,敢瞧不起人。”他这才笑道:“我也混到秦淮河边上来了,免不了要请诸位关照一二,当然不能不说出姓名来,我、叫徐亦进,是南滁州人。实不棚瞒,也进过几年学校,只因遭了一点意外,落得饥寒交迫,只好做小贩,原来是在下关摆摊子,因为生意不,大好,现时在夫子庙里摆摊子了。”赵胖子只管睁着一双肉眼泡,看着他说话,这就摇了两摇头道:“夫子庙摆摊子,这是你错了算盘了。一个陌生的人想在夫子庙里做生意,那是要碰钉子的。”徐亦进道:“这个我知道的。我有两位朋友是老夫子庙,他已经给我关照过了。喏,他们就坐在那边,也许各位有认得的。”说时,回转脸来,向原坐的地方望着。刘麻子看过了,回转头来笑道:“那个和尚头矮胖子,倒是很眼熟。三毛,你庙里情形比我们熟,认得不认得?”同座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瘦秃子,穿了青短夹袄,嘴里一粒金牙,笑起来常常露着,他笑道:“我认得他,他是一个纰漏。”徐亦进知道纰漏这个名词,是说人不务正经。因道:“他是贩卖水果的呀。现在,他在门东卖烤山薯。”三毛笑道:“他天天去卖吗?”徐亦进道:“偶然也停一两天。”三毛笑道:“这就是他做外快的时候,他家里养了一只八哥会说话,是不是?”徐亦进道:“是的,你老哥认得他?”三毛笑道:“我不认得他,那只鸟就是……”赵胖子睃了他一眼,唐大嫂也拦着道:“这孩子就是这张嘴不好。”三毛伸了一伸舌头,不说了。唐大嫂道:“徐大哥,我想请你吃顿饭,你赏脸不赏脸?”徐亦进抱了拳头一拱手,笑道:“大家都在夫子庙,见面的日子多,有机会,下次再叨扰罢!”唐大嫂道:“不,你非让我专诚请一顿,我心里不安。我也不请外人作陪,就是现在同座的人。”赵胖子笑道:“徐大哥,你就恭敬不如从命罢,我们也好沾沾光,喝唐大嫂子两杯。”徐亦进笑道:“其实是不必这样客气。”唐大嫂道:“就是今天正午十二点钟,也不上馆子,我们这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跑进馆子去,闹的不好,又要警察先生费神了。我就是在馆子里叫几样菜到家里吃,大家有说有笑,一点不受拘束,你看好不好?”在座的除了徐亦进之外,都同声叫着好。唐大嫂道:“徐大哥,在座的人,都赞成了,难道你还不赏脸!”徐亦进笑道:“唐大嫂既是这洋客气,我就准于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叨扰。”唐大嫂道:“你可不许不来,回头叫好了酒菜,让我自家人来吃不成!”徐亦进道:“决不决不!”当时唐大嫂还谦让着要替他会茶帐,徐亦进说那桌也都是生朋友,人家不便叨扰,这才分手下楼去了。徐亦进回到自己的茶桌上,那三毛说的毛猴子先笑道:“喂,老徐要走桃花运了,唐小春的娘,和你谈上了交情,你怎么会认得她的?”徐亦进把过去的事,略微说了一说。毛猴子将手一拍桌子,把茶碗里的水拍得溅了起来,接着道:“你真是个马老板,有财不会发。别人的钱,你退还他罢了;唐小春娘的钱,你还她干什么?她自小就在秦淮河上混事,也不知道让多少公子王孙,在她身上花了整千整万的冤枉钱。于今年纪大了,又把她的小女儿在庙上卖唱。那丫头拜过名师,很会两句,头子又长得好,在夫子庙是第一二把交椅的红歌女,又赚了不少的冤枉钱。这老蟹有名的唐大蒜,又甜又辣,她那样穿金戴银,我看了也红眼,就是没法子咬她一点元宝边!你有机会捡到她一笔大款,不但不应该还她,你说那皮包里有两张要紧的字据,你就该拿在手里,狠狠的敲她一笔竹杠。”徐亦进笑着,没有作声。毛猴子向对过坐的矮胖子笑道:“王大狗子,你说我的话对不对?”王大狗道:“论起你这个说法,那是没有错的!糖大蒜得来的也是不义之财,为什么不能分她几个用用。不过徐二哥捡到了皮包,怎么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呢?”毛猴子道:“怎么不知道,他自己说的,皮包里有唐小春的名片。”王大狗道:“徐二哥到夫子庙来了几天,他又知道唐小春是红的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