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奥尔索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因此第二天很晚才醒来,至少对一个科西嘉人来说起来得晚了点。他一起床,映入他眼睑的第一件东西便是对面敌人的房子以及他们新装上的木栅栏间的箭眼。他下楼问妹妹在哪儿。“她正在铸子弹的灶房里。”女佣萨维丽娅回答。他觉得每走一步都有战斗的影子跟着他。
他看见科隆芭坐在一张木凳上,周围放着刚刚铸好的子弹。她正在修光子弹的边缘。
“你在这儿干什么鬼事?”她哥哥问。
“上校给您的枪,您还没有适用的子弹,”她柔声细气地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同样大口径的子弹模子,哥哥,您今天就可以得到二十四颗子弹了。”
“感谢天主!我不需要!”
“不能没有准备啊,奥斯?安东,您把家乡的情形和周围的人都忘了。”
“我刚要忘记,你就很快让我想起来了。告诉我,几天前,有没有收到过一只大箱子?”
“收到过,哥哥,我把它拿到您房间里去好吗?”
“你!把它拿上去?可你连把它挪一下的力气都不会有……这儿没有什么男人可以帮着搬吗?”
“我没您想的那么娇气,”科隆芭边说边卷起衣袖,露出一只浑圆而白皙,线条优美的臂膀,但看来非常有劲。她对女佣人说:“来,萨维丽娅,帮我一下。”这时她已经独自一人将沉重的大箱子抬了起来,奥尔索急忙上去帮忙。
“这只箱子里有些东西是给你的,亲爱的科隆芭,”他说,“请原谅我给你那么蹩脚的礼物,可是一个退役的中尉拿不出更多的钱了。”说着,他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裙,一条披肩,以及其他一些女孩子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好漂亮啊!”科隆芭叫起来,“我得赶快把它们藏好,免得弄坏了。我要留着结婚时穿。”她凄凉地笑了笑说,“因为现在我戴着孝。”同时她吻了吻哥哥的手。
“妹妹,戴孝戴得那么长,有点过份吧。”
“我发过誓,”科隆芭口气坚决地说,“我决不脱下孝服……除非有一天……”她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有一天你出嫁了!”奥尔索试图把话题转移开去,说道。
“我要嫁的男人,必须做到三件事……”她狠狠地盯着仇人的房子说道。
“科隆芭,我真感到惊讶,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还没出嫁呢?好了,告诉我,谁在追求你?看样子追求你的情歌我可以听个够了。要打动像你这样一位伟大的挽歌女,这些情歌可得唱得非常精彩罗。”
“谁会要一个可怜的孤女呢?……而且想让我脱下孝衣的男人必须先让那家的女人穿上丧服。”
“她简直疯了,”奥尔索心想,但为了避免争论,什么也没回答。
“哥哥,”科隆芭温存地说,“我也有些东西要给您。您穿的那些衣服在家乡实在太漂亮了,穿得那么好到绿林中去,不用两天,您的礼服就会被撕成碎片。把这套衣服留着,等内维尔小姐来了再穿吧。”说着,她打开衣橱,拿出一套猎装。“我用天鹅绒给您做了一套衣服,还有一顶帽子,也是我们这儿的时髦小伙子们戴的,我早就替您绣好了花。您试穿一下,好吗?”
于是,她替他穿上一件宽大的绿色天鹅绒上装,背后有一只很大的口袋,又给他戴上一顶尖顶的黑色天鹅绒帽子,上面点缀着黑玉并用黑色丝绒绣着花,帽尖上还有一簇羽冠似的饰物。
“这是父亲的弹药带,”她说,“他的匕首已经放在您的上衣口袋里了,我再去帮您把手枪拿来。”
“我这副打扮真像滑稽戏中的强盗。”奥尔索接过萨维丽娅递给他的小镜子,照了照说道。
“您这样打扮起来,好看极了,奥斯?安东,”女佣人说,“勃谷涅诺和巴斯德里加最漂亮的尖帽子美男儿也比不上您哩。”
奥尔索穿这套新衣服去吃早饭,吃饭时他告诉妹妹,大箱子里有好些书,他还想从法国和意大利再去弄点来,教她好好用功读书。“因为,科隆芭,”他接着说,“大陆上的孩子一离开奶妈就知道了的事,像你这样大的姑娘却还不知道,这是非常难为情的。”
“您说得对,哥哥,”科隆芭说,“我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很想学点知识,尤其是您肯教我的话。”
几天过去了,科隆芭没有再提到巴里奇尼的名字。她对哥哥一直关怀备至,经常和他谈到内维尔小姐。奥尔索教她读法语和意大利语的书,有时他为她那准确的判断力和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惊讶,有时又为她连最普通的常识都不知道而感到诧异。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科隆芭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没有拿着书和纸,却系着美纱罗,神情比平时还要严肃。“哥哥,”她说,“我请求您和我一起出去一下。”
“您要我陪您上哪儿去?”奥尔索边说边伸出胳膊让她挽着。
“我不需要您的胳膊,哥哥,但请带上您的枪和子弹盒,一个男人不带武器怎么能出门?”
“说得也是!应该入乡随俗嘛。我们去哪儿?”
科隆芭没有回答,用美纱罗紧紧裹住自己的头,叫上看家的狗,出了门,奥尔索跟在她后面。她迈着大步走出镇子,随后走进一条坑坑洼洼,蜿蜒曲折通向葡萄园的小路,并对狗做了个手势,让它跑在前面,它似乎完全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时左时右地跑了起来,穿进葡萄园,并始终和主人保持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有时候,它会在路中央停下来,摇摇尾巴看看主人,似乎把侦察了望的活儿干得非常出色。
“哥哥,如果米歇多叫起来,您就把枪装上子弹,站着别动。”科隆芭说。
走出镇子半米尔(长度单位:约合一公里。),转了好多弯,科隆芭突然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些树枝,有的还是绿的,有的已经干枯,被堆成一个约三尺高的小金字塔形,顶上露出一个木制的黑十字架尖端。在科西嘉好多地区内,尤其是山区,有这样一个非常古老的可能与异教徒的迷信有关的习俗:每当行人走到有人死于非命的地方,就得往那儿扔一块石头或一根树枝,只要那个亡人的悲惨的死亡情景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种奇特的祭祀形式就会一天一天继续下去。几年下来,树枝便成了堆,人们把这叫做“iamas”:某某人的墩。
科隆芭在这堆树枝前停下脚步,折了一段野草莓的枝干,扔到小金字塔上。
“奥尔索,”她说,“我们的父亲就是死在这儿的。为他的灵魂祈祷吧,哥哥!”说着她双膝跪地,奥尔索赶紧也跟着跪下来。这时,镇子里的钟声慢慢敲响,因为上一天晚上刚死了一个人。奥尔索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过了几分钟,科隆芭站了起来,眼睛干干的,但表情激愤。她很快用拇指划了一个十字,这是科西嘉人常做的一个动作,同时往往心里还要暗暗发誓。作完这一切,科隆芭便带着她哥哥回镇子去了。他们默默地回到家里,奥尔索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科隆芭也进来了,捧来一只小箱子放在桌上,并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衬衣。“奥尔索,这就是父亲的衬衣,”说着她把它扔到他的膝上,“这是打中父亲的那两颗子弹。”她又把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衣上。“奥尔索,我的哥哥!”她叫着扑到哥哥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奥尔索!您一定要替父报仇啊!”她疯狂地拥抱他,亲吻子弹和衬衣,然后又出了卧室,留下她哥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奥尔索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不敢将这些触目惊心的遗物移开。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将它们放回箱子,并跑向房间的另一头,扑倒在床上,头朝向墙壁,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就好像要躲开一个幽灵一样。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仿佛是一个命中注定的、不可逃避的神示。要他去讨还血债!去向那些无辜的人讨还血债!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描述这个可怜的青年当时心中的情感;他的脑子像疯子一样乱作一团。他就这样躺了好长时间。不敢把头转过来。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箱子,迅速冲出屋子,奔向田野,漫无目的地跑着。
室外的空气渐渐使他松弛下来,他平静多了,对自己的处境和解决的方法冷静地作了一番思考。我们已经说过,他对巴里奇尼一家并没有怀疑,但他认为他们不该伪造土匪阿戈斯蒂尼的信,而这封信至少他认为是导致他父亲被杀的原因,告他们伪造信件罪,他觉得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也许是成见,也许是科西嘉人的本能又回到他的身上,死死纠缠他,使他觉得无论在哪条路的拐角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报仇,但是一想到军队里的伙伴,巴黎的沙龙,尤其是内维尔小姐,他便厌恶地把这些念头抛开了。接着他又想到妹妹的责备,他那性格中留存下来的一些科西嘉人的本能使他觉得妹妹的话是对的,这样想着,他更感到伤心痛苦了。在这场良知与偏见进行的斗争中,唯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随便找一个借口和律师的儿子挑起事端,进行决斗;用子弹或剑结果敌人的性命,使他那科西嘉人和法国人的观念,取得一致。
在定下了决策,思考如何下手的时候,他已感到如释重负,同时一些别的更愉快的念头,使他那激奋的心绪更趋于平静。西塞罗(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律师、古典学者、作家。他逐步完善了拉丁文,使其可以清晰地表达抽象和复杂的思想,并创造了重要的音节散文韵律。)在痛失爱女多丽娅之后,由于竭力从记忆中寻找最美丽的言辞来悼念女儿,而忘掉了悲伤。辛笛先生也用同样的方法忘却了失子之痛。奥尔索想到可以为内维尔小姐描绘他心灵的痛苦,而这足以使这位美人儿感到强烈的兴趣,他那沸腾的血液便冷却了下来。
他向镇子相反方向走去,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离开镇子很远了。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小姑娘在绿林边的小路上唱歌,她一定以为四周无人。这是唱挽歌用的又慢又单调的旋律,孩子这样唱道:“为我的儿子,为我那远离家乡的儿子,请留下我的勋章留下我那沾满血渍的衬衣……”
“你在唱什么,孩子?”奥尔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气冲冲地问道。
“是您啊,奥斯?安东,”那孩子有些害怕,叫起来,“这是科隆芭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不许你唱。”奥尔索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
孩子东张西望,好像在琢磨该往哪儿逃。她脚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只大包,要不是要守着这只包,她可能早就溜走了。
奥尔索很后悔发了那么大的火。
“孩子,那包里是什么东西?”奥尔索尽量柔和地问道。
希利娜犹犹豫豫,不敢回答,他便揭开盖在那上面的布,原来里面放着一块面包和其它吃的东西。
“小姑娘,这面包是给谁的?”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