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顾准传
怎么办?是像老舍、傅雷等传统知识分子那样以死明志,还是如林昭、遇罗克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般拼死一搏?
都不是。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顾准并不打算为理想而死。
他要为理想忍辱偷生,瓦全于世,用余下的生命去探究这吃人的"革命"到底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
康生的《罗织经》
1964年,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到中科院发表讲话,说代表党中央,号召大家进一步活跃思想,争取在学术上多出成果。
按理说顾准经过两次打击,也该学会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了,但一听周扬的讲演,他又激动了,不但以"群星灿烂"来形容这篇报告,还自学起高等数学来,想为进一步钻研经济学打好基础。
据顾准身边的数学家检验,顾准竟无师自通地达到了数学博士的程度。
二月,骆耕漠召集政经组讨论张闻天的经济论文。文中,张闻天呼吁用经济方法领导经济,一切生产计划都不应违背价值规律。
这的确是医治"左"倾顽症的良药。顾准看后虽觉气味相投,但仍感前总书记还没说透,便在家中赶写了一篇附和的文章,在肯定张闻天观点的同时,提出:"目前在我国应大力提倡和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五月,政经组学习"毛选"。顾准冒着生命危险酣畅淋漓地宣读了一篇"学习体会",跟当时"反修备战"的浪潮大唱反调:"当前主要是反对教条主义,而不是修正主义……应该学习德、日、法、意等资本主义国家迅速发展经济的方针。"铁了心要把真理坚持到底的顾准,即使在家,也不忘同子女交换意见,普及常识。
当毛泽东让全国人民都向雷锋学习时,顾准却告诫青年人"不要堕入盲从"。并且,他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应该倡导"民主个人主义",允许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平凡人不当英雄和模范,但必须让他们拥有做一个普通人应得的各种权利。
八月,顾准将孙冶方布置的"命题作文"《粮价初探》交给他。已感到黑云压城的孙看都没看便意味深长道:"今后,你就不要参与这项工作了。"顾准没听出弦外之音,不悦道:"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在这里工作,我从哪来回哪去好了。"孙冶方急忙摆手:"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看你还是在这里好!"直到一个月后孙冶方被陈伯达和康生(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定为"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顾准方才如梦初醒。
征兆出现在不久前红旗杂志社组织的一场座谈会上。经济所的杨坚白和张卓元受张闻天文章的鼓励,撰写了《反思流通领域的计划性弊端》的论文,遭到批判。发言者的调子越唱越高,帽子越扣越大,气氛异常紧张。孙冶方被点名务必参会,但没有安排发言。此刻,坐在一角的他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道:"不要再批他们了,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我应战,我喜欢赤膊上阵。"接着,孙冶方开始论述自己的观点:"许多国家,包括中国,从苏联承袭了一种观点,认为价值规律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是对立的,相互排斥的。这种观点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规范模式,严重束缚了人们对客观经济规律的认识和探索……"有人当即质问:"请问,你宣扬的规律是什么?"孙冶方答:"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是第一条!"会后,杨坚白同孙冶方一起出门,悄声道:"这是批我嘛,你何必站起来呢?"孙冶方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十月,陈伯达和康生派出70人组成的工作队进驻经济所,以"张(闻天)、孙(冶方)反党联盟"的罪名对孙冶方进行批斗。他们大肆搜罗孙冶方、张闻天、骆耕漠、林里夫和顾准等人的材料,从写成书的到没成文的,甚至连锁在抽屉里的草稿都不放过后,终于列举了孙冶方的种种"反党反革命"罪行,召开批判大会。
孙冶方被批判的观点主要有两条:一是反对无产阶级国家统一管理经济,主张企业独立自治;二是反对按社会需要调节生产,主张以利润调节生产。因此,孙冶方的经济观点的实质就是"使社会主义和平演变为资本主义,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理论"。
更不可思议的是"企图破坏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1931年曾在上海与组织失去联系"等让人哭笑不得的欲加之罪,尤其是"里通外国"一条,罪证居然是1958年苏联专家索波里访华时,问起中国的"大跃进",孙冶方随口用俄语答了一句"头脑发热"。
"摘帽右派"顾准自然也跑不掉。他被称为"孙冶方幕后的狗头军师""反革命理论家",一些诸如"我永远也不进人民大会堂"之类的"黑话"被揭发出来,和骆耕漠、张闻天一起被诬为反党集团的"黑干将"。
面对一年39场的批判浪潮,已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孙冶方坚如磐石,大义凛然。他公然宣布接受挑战:"我今天还要在这里坚持自己的意见,以后也不准备检讨!"顾准更硬,铿锵有力道:"我顽固地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和政治经济思想。我等着挨整!"张闻天也以沉着镇定的态度应对这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在家中的台历上,他自我激励地写道:"肩膀上应该长着自己的脑袋!"色厉内荏的工作组一边斥之为"死不悔改",一边又拿这帮才思敏捷、口若悬河的知识分子毫无办法。正僵持间,祸从天降。顾准的外甥、大姐陈秉珍的儿子宋德楠出事了。
只身在京求学的宋德楠逢年过节常去看望舅舅,而顾准也非常喜欢这个善于思考的上进青年,有什么读书心得都与他分享交流。
一次,宋德楠和顾准谈起,他与几名清华的同学成立了一个"现代马列主义研究会",参加的人不少。顾准一向开明,不觉宋德楠此举有何不妥。
然而,当顾准被揪斗的同时,研究会也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盯上了。当毫不知情的宋德楠来找顾准时,因"四清"工作组定下的"不准把运动情况传至所外"的铁规,顾准并未将孙冶方和他已成批判重点的事告诉外甥,反而破口大骂了一通"四清"运动,以为宣泄。
同时,他好意提醒外甥务必谨慎,清理重要资料,不要"鸡蛋碰石头"。不久,研究会的两个头头决定向有关部门坦白,宋德楠和其他成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无计可施下,一起到百万庄向顾准求援。有关部门获悉这一动向后,迅速采取行动,对这批大学生进行严格审查。
几番软硬兼施、刑讯逼供后,涉及顾准大量"反动"言论的材料被工作组掌握。又一轮惊心动魄的斗争开始了。
命运要伤你,就是随便伤
顾准的问题大大升级。顾庆莲多次埋怨儿子,怪他平日不注意言谈,影响了宋德楠。甚至,一向对顾准信任有加的她,竟也相信外界传言,怀疑儿子实际参与了研究会的活动,指责他害人害己。
顾准有口难辩,激愤地大喊":为什么我不死?为什么我不死啊?!"被悲切的心情包围着的顾准,支撑他重新站起来的,除了家人,就只剩一项宏伟的课题--民主社会主义了。心念及此,顾准找到工作组,提出:在他与宋德楠的问题上,可以加重对他的处分。此举既非服软,也非认罪,只是想替外甥减轻罪责。工作组却欣喜若狂,认定顾准这条线"大有可为"。
1965年2月的一天,两个陌生人敲开顾准的家门,闯进室内,没有任何法律手续,不由分说就将户主强行押走了。
家人目睹了这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绑架,无不噤若寒蝉。幸好顾准有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为了不让对方抓住把柄,早就忍痛把多年积存的手稿和笔记统统销毁了。他怕火烧浓烟会引起邻居注意,便采取把纸浸泡在浴缸里,揉烂后用抽水马桶冲掉的办法。
由于需要销毁的材料堆积如山,全家人不得不分工协作。汪璧和顾准在洗手间销毁"罪证",80多岁的顾庆莲则站在阳台上放风--一切都像是回到了30年代的上海。
顾准被秘密逮捕后,关押在公安部。四个月的审查击垮了他的身体,却没能撬出一句康生想要的信息。
从经济所的同事到他各个时期认识的熟人,没有一个受到牵连。然而,顾准却因"抗拒从严"一跃成为学部(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政治问题最严重的人。他自知前途不妙,抓紧时间将母亲送到了山西太原--妹妹陈枫时任山西大学宣传部部长。
临别之际,老母亲冥冥之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死死地盯着顾准看了半天,而顾准也凝重地将母亲那张苍老的脸端详了许久。
从此,母子再无相见之机。九月十七日,阳光灿烂的日子。顾准踩着沉重的脚步,去单位听取最终的处理决定。
孙冶方被撤销经济所所长之职,继续接受审查。张闻天也被中央办公厅取消了一切特权,包括可以同政治局直接通话的"红电话"、专用轿车以及特供卡。
最惨的是顾准,他成了"四清"运动中处分最重者,也创造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纪录--中国唯一两次被打成右派的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家,极为不安地对妻子说:"对不起你们,又戴了右派帽子。这个家,我顾不了了,今后都得靠你了……"汪璧几近崩溃,若不是看到孩子们尚未成年,她铁定从窗口纵身一跃,了却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两天后,顾准被强行下放到京郊的周口店劳动。而他上中学的小儿子顾重之,当即被同学扯去了脖子上的红领巾。其他子女也受到种种歧视。
个人的苦难只是风暴的预演。
仅仅一个月后,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毛泽东的指示下发表到《文汇报》上,"文革"闹剧,拉开序幕。
周口店因发现"北京人头盖骨"闻名于世,但其实非常荒凉,杳无人烟。顾准在商城劳改时身体严重损伤,落下病根,此刻顶着骄阳割了两天麦子,小腿急剧肿胀起来,竟至行走困难。
然而,刚刚参加劳动,病了也不能休息,他只好咬紧牙关死扛。连续的高强度劳动压垮了他。全身浮肿,难以下床,顾准开始怀疑自己能否熬过这场灾难。几个月后,孙冶方、骆耕漠等人也被遣送到周口店。大难不死喜相逢,顾准心情之激动不言而喻。大家同病相怜,暗中关照,顾准的病体逐渐好转,慢慢适应了严酷的劳改生活。
以死明志还是"低头认罪"?
1966年1月18日,顾准获准回家过春节。他戴着汪璧捎给他的遮耳棉帽,顶着风雪,艰难地独自行走在通往百万庄的路上。
此刻,顾准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政治气候愈发严峻,以他"极右"的身份,实不该再去连累家人;另一方面,他又幻想能得到家庭的温暖。毕竟,那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了。
顾准到家时,汪璧还没下班,孩子都不理他。晚上,汪璧回来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离婚。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虽然她一直深爱自己的丈夫,但在如何看待顾准的政治问题上,殚思竭虑也想不出答案。汪璧曾写信告诉陈敏之,说离婚实在是百般无奈,如果你五哥以后还能摘帽,便和他复婚。
陈敏之一念之差,复信表示同意。时过境迁,他为自己当年的鲁莽后悔不已,深感要是能拦住她就好了,夫妻俩说不定能熬过十年浩劫。
好妻子、好母亲、好干部,三者太难统一了。内心世界分裂的汪璧,诚如顾准次子顾南九后来回忆所说:"她实在是没有一条好路可走啊!"顾准明白,只有自己咬牙离去,独自承受凄苦,才能使不幸的妻儿获得安宁。
天道循环,他绝不相信中国会永远如此。当黑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顾准坚信,一家人终会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