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为我们争得独立的先辈们相信,幸福源于自由,自由来自勇气……公共讨论是一项政治责任,也应该是美国政府的根本原则。先辈们认识到,所有人类组织都会面临种种威胁。但他们明白,一个有序的社会不能仅仅依靠人们对于惩罚的恐惧和鸦雀无声来维持。不鼓励思想、希望和想象才是真正的危险。
同所有历史进程一样,对《第一修正案》的探讨和实践亦有反复《,防治煽动法》《防治间谍法》以及麦卡锡主义都曾使宪法蒙尘,但追求自由的火种却从未熄灭,正如布伦南大法官接过前辈的衣钵,在判词中写道:
对公共事务的讨论应当不受抑制、充满活力并广泛公开。它很可能包含了对政府官员的激烈、刻薄甚至尖锐的攻击。公民履行批评官员的职责,如同官员恪尽管理社会之责。
的确,自由辩论中错误在所难免,如果自由要找到赖以生存的呼吸空间,就必须保护错误的意见。只有让意见与意见较量,用理性激发理性,真理才能在流通的言论市场上得到检验。
1965年,美国参众两院通过《信息自由法》,要求政府部门公开信息。约翰逊总统一拖再拖,最后极不情愿地签署了法案。
很快,技术的发展消除了交流中的滞碍,抹平了传播学里的"知沟",信息传播的效率一日千里。
但随之而来的是"信息疲劳"。即"因为暴露在过量信息当中而导致的漠然、冷淡或心力交瘁,尤其指由于试图从媒体或工作中吸收过量信息而引致的压力"(《信息简史》)。
人们难以在信息爆炸的互联网上找到一条独立思考的路径,更多的是成为情绪的奴隶、偏见的附庸。人性的丑恶被空前放大,但这激起的不是悔改与反思,而是更多的阴暗。
世界仍有重返古拉格群岛的危险,奥威尔对信息被集权政府垄断的担忧并非多虑。但与此同时,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绘的更加恐怖的画面正鳞次上演。
不再有人禁书,因为没人看书;不再有人隐瞒真相,因为没人关心真相;不再有人控制言论,因为大众早就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失去方向,麻木不仁。
一切都如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呈现的那样:被广告和软文淹没,把思考防线拱手相让的人类贪婪地吸食着精神鸦片,宛若《梦之安魂曲》里的老太太,整日抱着电视,不辨真假,安静腐烂。
媒体是现实世界的隐喻。普通人对世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其所接触的媒体。因此,电视出现后,总统没有了胖子。
但就像宋代思想家张载区分"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一样,知识与智慧有着本质的不同。
即便孔子号称"韦编三绝",也早已赶不上现代人的阅读量。而即使把春秋时全天下的竹简搜罗到一起,也没有微博一天的信息量大。
问题是,六祖惠能不识字,你能说他没智慧?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如果说知识是做加法,看到事物的不同,那智慧恰恰相反,通过去除盖在真相上面的东西,看清事物的本质和相同。人的一生都生活在求不得的痛苦之中。酒桌上、手机里,每天都听到、看见无数与己无关却使焦虑成倍放大的垃圾信息,却没想过其实远离喧嚣,才会成功。
所幸,从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人的目光开始从关注外界到回归自我、回归内心。无论社交工具还是新闻客户端,移动互联时代,举凡成功的产品都有一个特点,即把最有价值的信息推送给最需要的人。
稻盛和夫认为,真理的布是由一根线编织出来的。找到线头,追本溯源,从洋务运动的变器物到新文化运动的变思想,构建互联网思维的哲学基础,是时代的题中应有之意。
然而,在写作《顾准传》的过程中我意识到,重塑社会价值观,不能依赖政府。
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道统"被"治统"打压、利用、欺骗和强奸的血泪史。从来都是权力选择思想,而非思想获取权力。无论激进还是保守,德治还是法治,刘歆还是朱熹,任何一种思想,一旦走入专制权力,几乎都会变成同一模样。
以此观之,孔子其实是没有权力的王莽,王莽则是得到权力的孔子。对此,顾准反思道:"革命家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的,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的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当年,鲁迅在演讲中发问:"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20世纪如火如荼的共产主义运动正是破门而出的娜拉,其无远弗届的能量甚至感召了美国牧师吉姆·琼斯,成立了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宣扬社会和种族平等的人民圣殿教。
在种族歧视还很严重的60年代,琼斯接济贫民,帮扶黑人,打造了一个守望相助的进步团体。但随着威望日涨,野心愈大,他开始游走在法律的边缘,甚至控制教徒人身自由。
1978年,吉姆·琼斯唆使党徒杀害国会议员赖安,并威逼利诱900多名教众同他一道服毒自杀。至此,无论人民圣殿教有过多么美好的过往,都永远被钉在邪教的耻辱柱上。
一切正如顾准在《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中所说:"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归根结底,政治学的内涵应当是"对最高权力进行限制",而不是为其涂脂抹粉,把某个人、政党或者国家送上至高全能的宝座。
独立战争前,平民思想家托马斯·潘恩用《常识》《人权》等脍炙人口的小册子点燃了美国革命的星星之火,被尊称为"公民潘恩"。
而他只是一个鞋匠。近代以来,"士绅"在中国扮演着类似的角色,从写作《盛世危言》的买办郑观应,到公然抗命的银行家张公权,再到清末咨议局里推动立宪的张謇、汤寿潜等衮衮诸公--在董仲舒写下"正其义不谋其利"的两千年里,商人从未如此华丽的在历史舞台上集体亮相。
然而,虽说"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是历代改革家的共同愿景,虽说为了促进商品流通不乏"唯官山海而已"(盐铁专营,放活微观)的政令,但一俟国库告急,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汉武帝为敛富人之财而颁布的"告缗令"即为明证。
1894年,盛宣怀奉李鸿章之命接手官督商办的上海机器织布局。他担心企业步入正轨后被政府收回,向幕主建议道:"股商远虑他日办好,恐为官夺,拟改为"总厂",亦照公共章程,请署厂名,一律商办。"从"织布局"到"织布厂",一字之易,大有微妙。而以盛宣怀浸淫官场之深,亦惧其朝令夕改,过河拆桥,日后刘鸿生、卢作孚的悲剧,可以想见。
不过,商人若转变观念,从"得君行道"到"得民行道",把重心放在思考如何重建溃败的社会上,《大明王朝1566》里的丝商沈一石的悲剧并非不能避免。
一个人占有得越多,就被占有得越多,这是最简洁的辩证法。老子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我们都曾没有焦虑、竞争和压力地存在着。饿了,向母亲哭喊;饱了,则甜甜睡去。周遭的一切,无不新鲜美好;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能变成有趣的玩具。
我们拥有本自具足、不假外求的充实和喜悦,同世界浑然一体。然而,随着年龄见长,我们产生了对立分别的意识,与万事万物割裂,开始区分我的、你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对的、错的……原本完整的世界,塌陷出一道道巨大的鸿沟。而我们的生活,也成为一场与自我,与他人,与环境,与社会的无休无止的博弈和冲突,直到精疲力竭,百病丛生,年华老去,死亡降临。
艾瑞克·弗洛姆认为,在古希腊,人们的生活目标是"追求人的完美",可到了今天,则一味"追求物的完美",结果把自己变成了物,把生命变成了财物的附属。于是",存在"(tobe)被"占有"(tohave)所支配。在小说《熵》里,托马斯·品钦用一场混乱的公寓派对隐喻日益无序的后现代社会。
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能量可以转化,但无法100%利用。比如汽油的化学能可以转化为发动机的动能,但一定伴随着大量的热能与废气。
这种转化过程中永远存在的无效能量,被称作"熵"。任何粒子的常态都是随机运动,要使其呈现出"有序化",必须耗费能量。热力学第二定律实际上是说,当一种形式的"有序化"转化为另一种形式的"有序化",必然伴生某种"无序化"(熵)。
由于能量交换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从高温物体到低温物。因此,封闭系统内,熵增不可逆,即越乱越混乱,好比无人打扫的房间。
这是宇宙宿命--从有序开始,走向无序,直至熵值达到最大,陷入永恒的死寂。彼时,一切有效能量都消耗殆尽,不再有任何变化发生。
那是时间之矢的尽头,人类文明的所有辉煌与灿烂届时已然作为齑粉,归彼大荒,如电如露,如浪花消弭在大海之中。
以地球而论,技术手段越先进,商品交换越频繁,熵增的速度便越快,世界也愈发支离破碎,后工业时代人的迷茫与孤独亦因此挥之不去。
但同时,人类始终没有停止"减熵"的努力。艺术家用意义对抗虚无,物理学家提出"麦克斯韦妖"的猜想,假设封闭系统内有个精灵日拱一卒地做功。
其实,在死神永生的普世悲凉中,信息是熵增唯一的制衡。这是一种无损的存在,不像能量会散失,价值体现在被人读取。
从微观角度看,铁匠把铁打成镰刀,是一次熵减。但站在宏观层面,世界上的镰刀也许早就过剩,其实是做了熵增。
铁匠应该打铁还是打犁,当由上游资本决定。投资人砸的是真金白银,自然会千方百计探求最有价值的信息。
而这种价值,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种"先问是非,再论成败"的人生态度。
20世纪50年代,顾准首次提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市场经济",比大多数中国人超前了30年。时至今日,距他出生已整整一个世纪,距他离世也过去了40年,许多问题仍悬而未决,但加诸其身的功过荣辱却逐渐被世人所淡忘。也许,这正是反对"造神"的顾准所希冀的,一切都如凡·高对他弟弟所说的那样:"没有什么事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