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都请求船主允许他们将桅杆砍去。船主一直不肯,后来水手抗议说,假使他不肯,船就要沉了,他只好答应了。当他们把前桅砍去之后,主桅的重量失去了平衡,船摇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们只好把它也砍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板。
这是我初次出海,以前遇见那样一点风浪还吓得不得了,现在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那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对于自己悔罪之后重萌恶念的害怕,比对于死的害怕还要大十倍。这种恐怖,再加上风暴所给予我的恐怖,使我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境地。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风暴越来越猖獗,就是水手们自己也承认这是他们生平所未见。我们的船是好的,但因为载货太重,吃水太深,不住地在海里打滚,只听见水手们不断地喊叫它要沉了。在这方面,我有一点便宜,因为我当时不明白沉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我问过别人,才知究竟。这时风暴最为猛烈,我忽然看到一件很少见的情景:船主、大副、水手长和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不断的祈祷,时刻准备着船沉到海底去。
到了半夜,在灾祸丛生中,忽然那些检查舱库的人有一个跑上来,喊道:船已经漏了;接着另一个跑上说,水已有四尺深。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的身子马上向后一仰,翻到船舱里去了。但是这时有人却把我唤醒,对我说:我以前什么事都不会干,但还能同大家一样抽水吧。于是我打起精神,走到抽水机旁,十分卖劲地工作起来,正干着的时候,船主看见有几只小煤船,因为经不起风浪,不得不顺着风向海上飘去,正从我们船边经过,便下令放一枪,作为求救讯号。我不懂得放枪的意义,大吃一惊,以为船破了,或是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吓得跌在甲板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们连自己都顾不了,当然没人管我;于是另外一个人走过来,接着抽水,把我一脚踢开,由于躺在那里,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过了好久才醒来。
我们继续抽水,但舱库的水越进越深,船显然很快就要沉了,虽然这时风暴已经小了些,可是要希望我们的船驶进一个港口,那是万难的事。因此船主继续鸣枪求救,这时有只小船刚刚飘到我们前面,听见枪声,便放了一只小船。那只小船冒着极大的危险来到我们附近,但是之后,我们却没法上去,他们也没法靠拢。后来那些人尽力摇桨,拼着性命来救我们,我们又从船尾掷了根带浮筒的绳子下去,把它放长,他们又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抓住。我们使劲把小船拉到我们船尾,才全体上了小船,可是上了小船之后,我们都没有办法靠拢他们的大船,于是双方同意,让小船随波逐流,只要竭力向岸上摇去就是。我们船主对他们说,假使小船在岸上碰碎,他也会照价赔偿。这样,一面摇桨,一面随风飘荡,我们的小船一直向北方飘去,差不多靠近了温特顿角。
我们离开大船还不到一刻钟,就看见它沉没了,这时我才明白船沉是怎么回事。老实说,当水手告诉我大船要沉了的时候,我几乎无心看它,因为那时节,我与其说是自己走上了小船不如说是被丢上小船;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这一方面由于受惊,一方面由于想到自己前途茫茫,十分恐惧。
在这种情况下,水手们继续拼命把船向岸上靠去;每当小船浮到浪顶上时,我们可以看到海岸,并且看到许多人沿着海岸跑过来,打算等我们靠近时协助我们。可是我们却前进得很慢,一时靠不上岸。后来一直摇过了温特顿的灯塔,海岸向西凹了进去,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费尽力气,摇进了海湾,全体上了岸。上岸之后,我们步行到大雅茅斯。那里的人看见我们是受难的人,对我们十分照顾,地方官给我们指定住所,又给我们筹够了旅费,使我们可以继续到伦敦,或是回赫尔。
假使我当时有一点头脑,肯回到赫尔,再回家,那就是我的幸运了,我的父亲也一定会像耶稣寓言见《新约全书 路加福音》23章11-24节。寓言大意:某人有两个儿子,幼子不肖,把分到的财产在远方耗尽,沦为牧猪奴,后来他醒悟过来,到父亲面前求告,他父亲见浪子回头,宰肥牛庆祝他归来。中的父亲一样,为我宰杀肥牛;因为他自从听说我搭的那只船在大雅茅斯沉没以后,又过了许久,才知道我没有淹死。
但是命运却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逼着我不肯回头,尽管有几次我的理性和比较冷静的头脑曾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头,我却没有办法这样做。我实在不知也不想知道,怎样称呼这种情况,似乎有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意,冥冥之中逼着我去毁灭自己,让我明明看见眼前是绝路,还是要冲上去。很显然,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不幸的天数在那里推动着我,使我不顾自己冷静的理智的劝告,不顾我在这次尝试中所受到的两次明显的教训,继续前进。
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以前帮我下定决心的航主的儿子,现在反不如我勇往直前了。到了大雅茅斯后,他过两三天才有机会同我谈天,因为我们虽在一个城市里,却是分开住的。跟他谈天,我发现他的口气已经变了。他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问我近来怎样。同时又把我介绍给他父亲,告诉他我这次试试的性质,预备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他的父亲对我用一种郑重而关切的口气说:“青年人,你不应该再出海了;你应该以这次的遭遇作一个明显的证据,证明你不能做一个海员。”我说:“怎么,先生,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是另一回事。这是我的行业,也是我的责任。但是你这次航行完全是一种尝试,这是老天爷有意给你点滋味尝尝,让你知道再坚持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这次遭遇也许是由于你的缘故,约拿不是让前往他施的船遭了殃?据《旧约全书 约拿书》1章1-7节、上帝命约拿到尼尼微去传道,约拿违命逃往他施,中途海风大起,船险些沉没。船上的人通过占卜,发现是约拿引起的这场灾难。后面两个问句由第8节化出。请问,”他接着说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出海?”于是,我把自己的事对他讲了一些;我刚把话说完,他竟发了一通莫名奇妙的脾气,“我这是怎么搞的,”他说道,“竟让这么个倒霉鬼上了船?今后哪怕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同你呆在一条船上。”我觉得他没有权利对我这样发脾气,显然是由于自己遭了损失,借此泄忿。可是,接着他又很郑重地同我谈话,劝我回到我父亲身边,不要再惹老天爷来毁灭自己。他说我应该看得出老天爷是在跟我作对。他说:“年青人,相信我的话吧,你若不回家,那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灾祸与失望,一直到你父亲的预言完全实现为止。”
我对他的话没有回答,我们随即分了手,以后也再没见面,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我呢,口袋里还有点钱,便到了伦敦,一路上,以及在伦敦,我不断同自己斗争,不能决定走哪条路好,到底是回家呢,还是再去航海呢?
一想到回家,我心中的冲动马上被羞辱感抵消;我马上想到邻居们会笑话我,不仅没脸见父母,甚至没脸见任何人;从那时起,我时常注意到一种情况:人们对理性的态度,尤其是年轻人对理性的态度,在需要理性指点迷途时,却是矛盾的,非理性的,他们不以违情背理,不以自己的愚妄之举为耻,倒以悔过为耻;而他们要不被看成十足的愚妄之徒,只有悔过自新一条路,才被看成是明智之人。
我在这种生活状况中犹豫了一段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选择哪一种生活道路。但是对于回家,我总是有无法克服的抵触情绪;就这样拖了些日子后,那种惊吓困苦的滋味渐渐地淡了;我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回家的念头也随之淡忘。后来,干脆被抛在一旁,一心找机会出海。
当初我离家出走,妄图发财,并且拒绝一切忠告,甚至连父亲的央求和命令也置于不顾,这是因为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作祟。不管它是什么,它却让我在百行百业中看上了最不妙的一行;结果,我上了一艘开往非洲的船,水手们的说法,就是去几内亚指西非几内亚湾一带,这里的海岸线占西非的一半。跑一趟。
我一生中的各次冒险中,我最大的不幸是没在船上当水手;水手虽然累一些,但干那活也就熟悉了一个普通水手该干的活;这样总有一天,我当不上船长也能干个大副什么的。我命运一向不好,总是作出最糟的选择,这次也一样;就因为口袋里有钱,穿上好衣服,我像个绅士一样搭船,结果在船上我无所事事,也没学会任何活儿。
也是命该如此:我到了伦敦后,首先遇到了一些好人,而我这样吊儿郎当的年青人,在我身上发生这种事也颇不寻常;一般说来,魔鬼总是给我这种人很早地安排个陷阱。但我却没碰到这种事;我先是认识了一位船长,他到过几内亚的海岸,而且由于在那儿生意很成功,决定再去;他对我很有兴趣,因为当时我说话并不乏味,听说我想出去见识见识,就答应我免费搭他的船;我可以免费得到伙食,同他做伴,并且如果我有钱置办货物带上的话,他可以提供方便,只要不是很多;他还认为,我可以找到一些资助。
我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与这位诚实的船长结下了友谊;我与他一起出海,带了些货,由于他的诚实无私,我赚了很多钱;因为我按他的指点,带的是些小玩意和零碎杂货;这些总共花了我四十镑,这笔钱是由我的一些亲友筹集的;我相信,他们肯定说动我的父母资助我的第一次生意。
在我的冒险生涯中,只有这次航行颇有收获;这归功于那位正直的船长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我还学会了一些数学知识和航海守则,学会了写航海日志,以及进行观测,总之,凡是海员需要知道的,我都有所了解。因为他乐意教,我也乐意学;结果,这次航行使我既学到了航海知识,又懂了生意经。我回国带了五磅九盎司的砂金,在伦敦总共卖了三百英镑;这样我更是满心奢望,结果却得了个彻底完蛋的结果。?
但即使是这次航行,我也有倒霉的地方;特别是由于交易的地方地处北纬十五度附近的非洲西海岸,甚至赤道一带,酷热的天气使我得了热病,身体一直不好。
这时,我准备再去几内亚做生意;倒霉的是,我那位朋友回国后不久就去世了;我于是仍旧上了原先那条船,以前的大副现在成了船长。这次航行是有史以来最为不幸的航行,我这回只带了一百镑,其余二百镑寄存在已故船长的妻子处,因为她待我很好,可是我这次却非常倒霉;首先是我们的船正向加那利群岛非洲西北部海岸外的一个岛屿群。,准确些说,是正朝加那利群岛和非洲海岸之间驶去时,发现曙色中有条船全速追来,我们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一条从萨里是摩洛哥西海岸的一个城市,离加那利群岛很近。驶出的土耳其海盗船。
我们把帆扯得满满的,希望逃脱;但是却越来越近,一定会在几个小时内追上我们,我们只好准备战斗。我们有十二门炮,他们有十八门。下午三点左右,它追上了我们,它本想横冲到我们船尾上,不想冲错了,冲到了我们的后舷上,于是我们把八门炮搬到这边,对它一个齐射。它一面还击一面向后退,同时他们船上的二百来人一齐用枪弹向我们射击。可是我们都隐蔽的很好,没人受伤。它准备再次进攻,我们也极力抵抗,可是第二次它从我们另一侧后舷靠上来,六十名海盗登上我们的船,把我们的桅索等统统砍断。我们用枪、刺刀、火药和其它武器向他们还击,把他们打退二次。但是,这次经历的确很惨,总之,我们的船被破坏了,我们死了三个,伤了八个,只好屈服投降,做了俘虏,被带到了属于摩尔人的萨里港。
我在那儿的待遇并没有预料的那样可怕;其他人都被押到宫廷,我却因为年轻并且灵活,被海盗船长作为私人战利品,留下来成了他的奴隶。我突然由商人沦为奴隶,地位发生惊人的变化;这叫我痛苦不堪;回想到父亲的预言,说我的遭遇将很惨,并且没人救我,觉得他的话果然灵验,现在我的处境再糟也没有了,我觉得受到天谴,永无出头之日了;所有这些,下面会讲到。
我的主人把我带到他家之后,我希望他出海时能带上我,我深信,他总有一天也会倒霉,被西班牙或葡萄牙战舰捕获,那样我就可以重获自由了。没过多久,我的希望便落空;每当出海,他总把我留下照管菜园,给他干家奴干的苦活;等他回来,就吩咐我住在船舱里,照管船。
我一心一意想逃走,盘算着用什么办法能逃走,想来想去,所有办法都没有成功的希望。从当时条件看,那只是空想而已。因为我根本没有可商量的人,没有一起出逃的伙伴;那儿没有别的家奴,就我一个人,没有英格兰人、没有爱尔兰人、没有苏格兰人;所以,两年来我虽常以空想逃跑自慰,却从没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使我可以把空想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