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2)
“要是有上帝,”他激动地叫起来,“他决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流氓而不加惩处!啊,不,他决不会的!‘我未见过,’”他突然引经据典说,“义人被弃,也未见过他的后裔讨饭。”同时,要求立即行动的急切心情主宰着他,他接着说:“我非得马上告诉我太太不可。啊,是这样,我非得去不可。不,不,您在这里等候。我非得先告诉她不可,要独自一个人去告诉她。我就回来,我就回来。您等在这里好了。我也知道这消息会送掉她的命,不过非得让她知道此事不可。说不定她能告诉我们是谁,我们就能在他远走高飞以前逮捕他。可是,啊,我这可怜的女儿啊,我可怜亲爱的罗伯塔啊,我这善良好心忠厚的女儿啊!”
他语无伦次,眼睛和脸上所露出如疯若狂的痛伤,一面转过身来,瘦削的身子踉踉跄跄像个机器人朝那间屋走去。他知道,奥尔登太太正在屋里准备明天星期日特地添几样菜。可是一到那里,他就在过道上停下来,没有勇气再走下去。懦弱的人类在那残忍的、无法解释的、冷漠的“生命”的力量面前感觉到的可怜可悲的神情全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奥尔登太太回过头来,一见到他紧张的神情,她自己双手就无力地垂下来。他眼睛里的含意,把心中正思量着的质朴、疲倦,可是很宁静的一些想法即刻驱得烟消云散了。
“泰特斯,天啊,究竟怎么了?”
他向上举起双手,半张着嘴,眼帘异样又古怪地紧闭着,刹时又睁得大大的,跟着叫出“罗伯塔”这个名字!
“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泰特斯,她怎么了?”
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嘴、眼睛和手还在慌乱地一牵一动。接着说!“死!她给……淹死了!”紧接着,他就整个倒在房门外面的一张长凳上。奥尔登太太一时眼睛发直,开头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跟着全明白了,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摔倒在地板上。泰特斯望着她点点头,仿佛说:“对了,会这样的。一想到这件可怕的事所感到的那种痛苦暂时总算躲掉了。”跟着,他慢慢地走出门去,来到屋前。奥维尔?梅森正在前面破败的石级上坐着,在夕阳下推想着这个孤苦伶仃、不中用的农民怎么向他妻子讲述这场灾难。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尽管这样一件案子对他自己来说是有利的,可是他宁可它没有发生。
一见到泰特斯?奥尔登,他就马上跳起来,跑进屋。只见奥尔登太太在那里,和她女儿几乎一样纤弱,没有一点声息。他就抱她在自己结实的臂弯里,走过吃饭间,来到起坐间。那里有一张破旧的躺椅,把她放在上面。他按了按她的脉搏,急忙去找水。一面想找人,找儿子,找女儿,邻居,不论哪一个。可什么人也没有看到。他就拿了水匆匆忙忙回来,洒了一些在她脸上。
“附近有什么医生吗?”他跟跪在妻子身边的泰特斯说话。
“卑尔兹……有……克兰医生。”
“您是否有……附近有什么人家有电话吗?”
“威尔科克斯先生,”他指着威尔科克斯家那个方向。罗伯塔最近还用过他家电话哩。
“看着她,我就来。”
他马上跑去叫门,想去找克兰医生或其他的什么医生。过了一会儿,他就跟威尔科克斯先生和他的女儿一起回来了。接着,等啊,等啊,等到邻居有一批人赶来了。再后来,克兰医生也来了。他就和他商量:能否在今天和奥尔登太太谈他今天特地来的那件非谈不可的神秘案件。克兰医生看梅森先生一脸威严,法官似的神情,印象很深,便认为也许最好还是谈吧。
可是梅森和奥尔登夫妇立即感到:单凭这些当然不能说一个大人物的侄子谋杀了罗伯塔。金钱!地位!说些实话,面临着这样的案件,梅森也变得犹豫起来。照他看来,这样的男人跟这样的姑娘,社会地位似乎太悬殊了。不过,这还是有可能的。为何不能呢?既然她像海特所说的长得非常漂亮,那么,像这样有地位的年轻人,不是会比前人更可能对罗伯塔这样的姑娘偶尔偷偷地献殷勤吗?她不是在他伯父工厂里做工么?而且她不是很穷么?再说,正像弗雷德?海特已指出过,她没结婚已先跟他同居了。这不正是有钱好色的年轻人对待穷苦姑娘老一套手法么?他本人也曾跟无常的机遇和那些早早发迹的人斗争过,上面这个想法就很合他的心意,那些卑鄙龌龊的有钱人!那些白眼对人的有钱人!可她的父母还坚持相信她的天真与品行哩。
进一步讯问奥尔登太太的结果,只问出下列事实,就是她从没见过这个年轻人,甚至也没听过其他年轻人的姓名。她和她丈夫补充的惟一情况,只是说罗伯塔最后一次回家的一个月中,身体一直不舒服,在家里精神萎顿,休息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还有,她写过不少信,她交给乡邮员或投在下面叉路口的信箱里。奥尔登先生也罢,奥尔登太太也罢,都不知道这些信是写给谁的。不过,梅森想到,乡邮员大致会知道的。还有,这段时间内,她一直忙着做衣服,至少做了四件。还有,她住在家里时,在后半段时间当中,接到过几次电话,泰特斯听威尔科克斯说起过,是一个叫贝克的先生打来的。还有,她动身时,只带了她带回来的那些行李,她那只小箱子和她的手提箱。那对箱子她在火车站打了行李票,可是托运到莱科格斯以前,到底还托运到什么地方,泰特斯就不得而知了。
梅森对贝克这个名字非常注意,他心里突然涌现出如下这些名字:“克里福德?戈尔登!卡尔?格雷厄姆!克莱德?格里菲思!”这些名字的第一字母是相同的,还有,这些名字读起来音节变化相近。他马上犹豫一下。要是这个克莱德?格里菲思跟这宗犯罪案件毫无牵系,那才是怪事哩!他马上就想直接去找那个乡邮员,去讯问他。
不过泰特斯?奥尔登这个人是重要的,不只是可以作为一个见证人,去证明罗伯塔的尸体和她留在肯洛奇火车站的那只手提箱里的东西,且可以劝说那个乡邮员放胆说话。他现在就要求他穿起衣服,陪他一起去,一面向他保证,一定同意他明天就回来。
他叮嘱奥尔登太太不要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就往邮局去讯问那个乡邮员,找到那个人,经过搭话以后,就当着站在区检察官身边活像一具电动僵尸似的泰特斯说:罗伯塔最近住这里的时候,不只是交给过他几封信,至少有十二封,也许有十五封,而且,所有的信都是写给莱科格斯的那个人,名字叫做——让他想一下——克莱德?格里菲思,正是这个名字,由那里的邮局转交。区检察官马上跟他一起到当地公证人的办公室处,立下宣誓证明书。然后,他通电自己的事务所,得知罗伯塔的尸体已运到布里奇堡,他就开着汽车尽快赶到那里。到那里后,他跟泰特斯、伯顿?伯利、海特、厄尔?纽柯布一起,来到尸体旁边。几乎发疯的泰特斯盯着他孩子的遗体望的时候,区检察官心里就断定:第一,她确实是罗伯塔?奥尔登;第二,据他看来,她到底是不是像草湖上登记这件事所表明的那样,是那种轻易跟人发生性关系的浪荡女人呢。他断定自己并不这么以为。这是一件奸猾、恶毒的诱奸案、谋杀案。啊,这个流氓!而且还在逍遥法外。这件事情的政治含义几乎被对有钱人的愤怒和反感所压倒了。
看到尸体是在晚上十点,在卢兹殡仪馆的大厅里。泰特斯?奥尔登跪在女儿身边,感情激动地抓住她那双冰冷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一面激愤地瞪着她那长长的棕色头发衬托着的温柔的脸庞。在这种场合下,要做出没有感情色彩的论断,即使是法律范畴的论断吧,也都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在场的每个人都掉下泪来。
泰特斯?奥尔登使这个场面增添了悲剧性的气氛。正当卢兹殡仪馆里的人以及他们隔壁汽车行里的三个朋友,还有布里奇堡《共和报》到场的代表弗雷特?比克、《民主报》的总编兼发行人萨姆?达克逊,在卢兹殡仪馆通往汽车间的那扇边门外,从人群头上或是挤在人群里张望的时候,泰特斯突然站起身来,疯狂地朝梅森冲过去,一面大声喊叫:“我求您把干这件事的流氓揪出来,区检察官先生。这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受了多大的痛苦。她是给谋杀的啊,就是这么一回事。除了谋杀的凶手外,谁也不会把她带到一个湖上去,而且还打伤她。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给打伤的。”他朝着他那死去的孩子做着手势,“我没有钱控告这样的流氓,不过我可以做工,我可以把我的田地卖掉。”
他的声音也嘶哑了。当他转过身,想再次朝罗伯塔走过去时,简直要跌倒了。奥维尔?梅森被这位父亲立志复仇的凄苦心情激动起来,就上前大声说:“走吧,奥尔登先生,要是将来能证明您家的小姑娘是被人谋杀的,跟目前的种种证据相符,那么,奥尔登先生,作为本郡的检察官,我可以向您忠实负责地保证:我本人决不吝惜我的时间、钱或是我的力量,一定要把这个流氓追捕归案,拖到官厅来!要是卡达拉基郡的法院跟我的看法有什么异样,那您不妨放心把他交给我们本地法院组织的陪审团好了,而且您也完全毋需把您自己的田地卖掉。”
梅森先生在听众无比震惊中,带着激动,感情真挚地表演了他最有力,也是最雄辩的演说才能。
本郡验尸官办公处的承包商——卢兹殡仪馆的老板之一——埃特——也激动得大声说:“很好,奥维尔,我们最需要像您这样的区检察官。”埃弗雷特?比克也叫起来:“努力干吧,梅森先生。到那时,我们一致拥护您。”还有弗雷德?海特和他的助理,也被梅森这种富于戏剧性的表现和他动人的充满英雄气概的神情弄得非常感动,就挤过来,海特抓住他朋友的手,厄尔喊道:“我们同样支持您,梅森先生。我们一齐努力干。还有,记得她留在肯洛奇车站的手提箱,现在已经在您的事务所里了。就在两个时辰前,我已经交给伯顿了。”
“没错。我几乎把它给忘了”,梅森叫道。此时的语气很镇静,很客观,刚才的雄辩和激情,已经和一阵空前的赞扬声在他心里融洽在一起了。到今日今时为止,他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赞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