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9 (2)
又过了一会儿,他记起了贝尔纳普的忠告,便努力把身子挺了挺,装做从容冷静的样子。可是,他那张苍白慌张的脸,还有那双木然的眼睛,多多少少揭示了一些他的真实心境,他向那些正在观察他的那些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美术记者看了一眼,似乎还低声咕哝了一句:“房子都挤满了,对吧?”可是,正在此时,他还来不及说话,就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击锤声。一个声音传来:“法庭上应一律遵守纪律和秩序!现在法官阁下驾到!请大家全体起立!”突然间,那些嘁嘁喳喳、吵吵闹闹的听众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但见讲坛南边那扇门里,走出来一位身材魁梧、样子和蔼、面色红润的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袍,疾步走到桌子后面那张大椅子旁边,先用威严的目光对全体在场人员扫视了一番,但好像对谁都没看一下,就坐了下来。法庭里的人们也随之也坐下来。
这时,法官左边低一些的一张小桌旁,一个个子矮些,年龄稍大的人站起来大声说到:“肃静!凡是因事来到卡达拉基郡纽约州最高法院者,全都注意了,本庭现在开庭。”
后来,这个人再次站起来说:“纽约州控告克莱德?格里菲思一案。”梅森起身站在自己的桌后,紧接着说:“人民已准备完毕。”接着,贝尔纳普起身,文质彬彬、和蔼可亲地说到:“被告准备就绪。”
随后,仍是那位书记官走到前面的一只方形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大声叫着:“西来翁?迪斯摩尔。”这时一个小个子,着一件棕色衣服,脸像雪貂,手像猫爪一般的人,应声快步走到陪审员席就坐。他刚一落座,梅森就凑过去,他那张长着扁扁的鼻子的脸,看起来咄咄逼人。他的响亮的声音,即使在法庭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到。他精神振奋地开始问他的年龄、职业、婚烟状况、有几个孩子,他认为是否应该设立死刑。克莱德迅速注意到最后这个问题,因为它仿佛使他痛心疾首,或是强抑制住什么情绪似的。他马上坚定地回答道:“对于某些人,我认为当然应该设……”这个回答,使梅森勉强笑了一下,杰甫逊也回过头来望望贝尔纳普。贝尔纳普话中有话,叽哩咕噜讲道:“人家还说这里有公正无私的审判呢!”不过,梅森觉得这个老老实实,只是有些自负的农民,讲到他的信念时,过分坚决了点,于是说:“法庭如果同意,人民准备叫这位候补陪审员退席。”法官似乎征求意见似地望了一眼贝尔纳普,他点头表示赞同,于是那位候补陪审员便退席了。
书记官随即从方柜里取出另外一张纸,叫道:“达德利?希尔莱因!”马上有一位年纪三十八到四十岁,瘦高挑的人走过来,他穿得干干净净、神情显得似乎有些恭谨小心,他落座后,梅森像刚才那样也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
这时候,尽管杰甫逊和贝尔纳普事先嘱咐过他,可克莱德仍觉得浑身僵硬、发冷,脸色苍白。因为,他明显地感受到,全庭的人对他都充满着敌意。而且,令人心寒的是,他想到人群中肯定有罗伯塔的父母,弄不好还有她的妹妹、兄弟,而且此时都在望着他,正像过去几星期前一些记者告诫他的,全都是打心眼里希望他为这件事而受到惩处。
此外,还会有莱科格斯和十二号湖他们那伙人。其中没有任何人用任何一种方式与他通过消息。当然,如果假定他确确实实地犯了故意杀人罪,这伙人中有什么人在场目击吗?比如说,格特鲁德,或是特雷西、杜布尔?或是威南特亦或是她的兄弟们?他被逮捕的那天,她也在熊湖营地的。他心里想到一年来他所遇见的社交场中的所有那些著名的人物。人家现在看到他的本质了,又穷、又一般,又被世人所唾弃,如今正为了这类性质的罪行受审。而且,他过去老是吹牛说在这里,以及西部地区有多么阔气的亲戚呢。事到如今,他们会认为真的像当初策划的时候,他是那么可怕的人。至于他如今的讲法,别人一点也不明白,也不关心。不关心他的心情,他的恐惧,为了罗伯塔而陷入如此狼狈之地,他对于桑德拉的爱情,以及她在他心目中占有什么特殊地位等等这些问题。这些事,他们不会明白,而且,也不会允许他谈到这方面的任何事情,即使他有这个愿望也是不可以的。
不过,由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劝告,他硬是要坐得上身挺直,装出满脸笑容,至少也得显出平易近人的样子,大胆地、并不躲避地去迎接每个人的目光。这样,他就把脸转过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竟被完全吓傻了。天啊!就在那儿——多么像啊!——就在他左边靠墙的一排凳子上,有一个女人,也许还是个姑娘,简直与罗伯塔形同一人。这是罗伯塔的妹妹,她多次提起过的,然而,天哪,她们太像了,太恐怖了!他的心几乎停了下来。
这也许正是罗伯塔本人呢!而且,那双幽灵似的眼睛,似乎是真的,凶恶而又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她的身旁还有一个姑娘,也有点像她,在那个姑娘旁边是一位老人,也就是罗伯塔的父亲,一位满面皱纹的老人,正是他那天在农庄门口问路的时碰到的,如今他好像十分凶狠地盯着他。他那双阴森而又疲惫的眼睛似乎十分清楚地在诉说:“你是个杀人的凶手!你是个杀人的凶手!”他的身旁坐着一个柔和朴实、个头不高、五十岁光景而满脸病态的妇人,蒙着一块面纱,深深的两眼眯成小缝。他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便垂下来瞧向别处,似乎遭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非是恨。毫无疑问,这便是她的母亲。啊,这是一种什么局面呢?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不幸!他的心儿狂跳不止,他的手在发抖。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目光移向下方,先看看他面前桌子上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的手。他们两人都在一边抚弄着面前一叠纸上的笔,一边盯着梅森和依次进入他面前的陪审员所在的位置,这时,里面坐进了一个傻乎乎的胖子。杰甫逊和贝尔纳普的手太不一样了,贝尔纳普的手那么短小,柔软而又雪白,而杰甫逊的手,是棕色的,皮包着骨头。贝尔纳普在法庭上态度和蔼温和,还有他礼貌的说话声:“请候补陪审员退席吧。”梅森的声音却好比开枪一样!“退席!”杰甫逊的声音却是慢慢吞吞,尽管声音很低,可还是那么强劲有力:“让他下去吧!阿尔文。他这个人对我们来说毫无益处。”杰甫逊忽然对他喊道:“坐直喽!坐直!看一下周围的人,别那么萎靡不振的样子。径直望着别人的眼睛,要笑就笑得大大方方,克莱德。直接望着别人的眼睛,害不了你的。只不过是些出来拓拓眼界的乡下人。”
可是,克莱德立刻注意到有个新闻记者和美术记者正在那儿端详他,或者画他的速描,或者记录着他的表情。他感到心虚,脸庞上火辣辣地难受。因为,那些热切的目光和急忙的说话声,他都会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写字时沙沙的声音,他也能听得很清楚,而且这些都是要在报纸上发表的。他面如土色,手颤抖着,人家会把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在丹佛的母亲,在莱科格斯的每个市民,都会读到、看到,他如何看着奥尔登一家子,他们又是如何望着他,接下来他怎样四下里打量。然而……然而……他必须更镇定,他又一次尽量地把心里的害怕压下去,把双眼抬起来,然后稍稍转过脸来,朝四下里望望。
可是,正在他如此四下打看的时候,挨墙边再过去一段距离,在那扇高大的窗子那儿,他看到了特雷西?杜布尔。这恰恰是他最不想也是最害怕的事!显然,特雷西由于对法律的兴致或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是,当然,决不会是怜悯他或同情他,反正他今天还是来了。不管怎么样,他此时并不在望他,而是盯着梅森,梅森这时正在讯问胖子。他身边坐着埃迪?塞尔斯,他高度近视,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此时,他向克莱德这边看,可是又似乎并非特别地为了看他,因为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态。唉,这一切太令人难受了!
在另一边距他们大概五排的地方,是吉尔平夫妇,当然是梅森请来的。他们现在打算作些什么证呢?是证明他到过罗伯塔的房间去吗?以前还一直以为做得很隐蔽呢!这确实太坏了!还有,乔治、牛顿夫妇竟然也来了。这是为了什么而把他们请上证人席的呢?也许是讲一讲罗伯塔和他一起生活的事情吧?格蕾斯?玛尔也来了。他以前经常见到她,但是要说会过面,那只有一回,就是在克份湖上。罗伯塔已经不亲近她了。她来这里说些什么呢?也许她讲他是如何遇见罗伯塔的,不过,此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呀,还有……不过,不,这不可能,然而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天哪,那个奥林?肖特,就是他向他问起过格伦医生的。也许他要讲到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人家似乎把事情记得如此牢固!这比他想象中要记得牢。
另外,从前面数第三个窗子那儿,就在叫人一看见就恐惧的奥尔登一排人再过去一些,是个身体强壮,留着小胡子,看起来似乎早先是个教友会的信徒,后来摇身而成了个强盗的那个人。他叫海特。他在三里湾遇见过他,还有,人家背弃了他自己的意愿,将他带到大卑顿去的那天又见了一次。噢,是的,他就是验尸官。在他的身边是那天要他在登记本上登记的那个旅店老板。那个租船给他的看船人就在老板旁边。从肯洛奇开车送他和罗伯塔的那个高瘦的向导坐在看船人旁边,他是个棕色人种,瘦却健壮,样子很粗鲁。他那对眼眶深陷、如同野兽般的小眼睛,此时似乎要射穿他似的。这个人自然会证明那天从肯洛奇车上看到的情况。他那天的神气和傻气的样子,他现在是否还记得丝毫不差呢?要是这样,他先前那个回心转意的藉口会不会受到约束呢?是不是最好再找杰甫逊从头到尾再谈谈呢?
可是梅森这个人啊!他太狠了,又太强练了。他把这帮子人都找来作证,来对付他,肯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可如今,他就在这里。偶而克莱德会看他一眼,但见他像方才那样狂吼了十多次(不过,对推举产生陪审员这件事来说,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结果)。他吼着:“人民认为是合适的。”不过,每当他这样狂叫的时候,杰甫逊照例只不过稍微掉转头去,连看都不看,便说道:“这人啊,一点用处都没有,阿尔文。他执迷不悟,像一根该死的骨头。”接着,颇有气质、和蔼可亲的贝尔纳普就提出不同看法,而他的这种异议大多还是会成立的。
可是,最后,唉,太令人兴奋了,法院的那个书记官用他特有的声音宣布暂时休庭,等天下午两点钟再重新开庭。杰甫逊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克莱德说:“喂,克莱德,这是头锋较量,没有什么吧?并不难为情吧?你最好先回去,饱餐一顿再说。今天下午还是那么拖沓枯燥呢。”
克劳特、西塞尔,还有加派的保卫围拢来,拥挤着,喊着:“他在那里!在那儿!他过来了!这儿!“一个身高体肥的女人,拼命往里挤,双眼直瞪着他的脸,大叫道:“让我看看他!我要把他看个清楚,小伙子。我同样也有两个女儿啊!”不过他在旁听席上认出的莱科格斯和十二号湖上的人,没有一人凑上来,也见不到桑德拉的身影。这是不意外,因为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曾经多次向他保证,她肯定不会到庭的。如果可以的话,连她的名字也不会提起。格里菲思家和芬琪雷家的人都反对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