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9 (2)
突然间,他觉得背上以至全身有一阵隐隐约约的忽冷忽热的颤栗感窜上窜下。他的手和脸发烫,然后又变得潮乎乎的,脸蛋儿和额角都涨得绯红。这些连他自己都感得到。种种稀奇古怪,飘忽不定,令人入迷而又惴惴不安的念头在他心里来回翻腾。他的头发根发痒,眼前出现种种画面,是一些纵欲的情景。他想马上把它们从心里赶出去,可是做不到。这些情景不断地跑回来,而且他也盼望它们回来。可他又并不真愿意那样,他反复想这些事情,不禁有点害怕。妈的!难道他一点胆量都没有了吗?别的小伙子们并没有为眼前的事不安呀。人家还正在讲他们前一次去的时候那些可笑的事情,彼此开玩笑呢。不过要是他母亲知道了,那可怎么好?他的母亲!这时候可不敢想到他的母亲,也不敢想到他的父亲啊。于是就坚决地从心中把他们挤了出去。
希格贝叫道:“喂,金塞拉,太平街那个窝儿里那个红头发姑娘要你跟她私奔到芝加哥去,你还记得吧?”
“我记不得?她甚至还叫我不干饭店这一行,让她给我开办一个什么生意。只要我跟着她,我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金塞拉一面兴致勃勃的回答,一面把刚送来的酒端起。
拉特勒大声说:“啊,真的,你什么也甭做,只要干一件事就行了。”
当侍者把克莱德要的一杯加矿泉水的莱茵酒放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很感兴趣,同时又紧张,又不安,又着迷,于是就把酒杯端起来,尝了一口,觉得性子还温和,很合口味,就一口把它喝光了。不过他的心情非常兴奋,根本不觉得他已经把酒喝光了。
金塞拉用非常亲热的口气说:“对你很合适,你一定喜欢这东西。”
“啊,还算不错”,克莱德回答。
赫格伦看见他一下子把酒喝完了,觉得克莱德这种初出茅庐的生手,应该多加鼓励,多打打气,就招呼侍者,把手挡住嘴低声说:“喂!杰利!这个再来一杯,再大杯的。”
这顿晚餐就这样进行着,等他们把各种各样的有趣的事讲完,差不多十一点了,谈的全是过去的恋爱经过,过去的职位和过去的风流轶事等等。这时候,克莱德已经有相当充分的时间思量所有这些年轻人,他认为自己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么幼稚,即便是幼稚的话,也比他们中的许多人精明些,心灵上确实要高出一筹。这些人算什么?他们有什么志气?他看出赫格伦爱虚荣,吵吵闹闹,糊里糊涂,一顶高帽子能叫他上当,把他抓在手掌里;希格贝和金塞拉这两个人都是有趣的小伙子,他们都爱对克莱德外行的事感到得意。希格贝稍懂点儿汽车方面的事,他有个做这行生意的叔;金塞拉是因为会赌钱,甚至因为会掷骰子而得意。至于拉特勒和希尔呢,克莱德早就清楚了,他们对当服务员这一行当是心满意足的,除了只想一直做下去以外一无所求,可是他却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这一样能使他永远感兴趣。
同时他面临着一个问题,他究竟还要等多久动身,到他从没去过的那个地方,干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那一套,这多少有点使他心慌。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门,就找个借口走开,还是等着他们随便往哪边走一段,然后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偷偷溜掉,回家去呢?他不是听说过,一些最可怕的病有时候不就是在这些地方染上的吗?人们怎样开始干了那种邪恶的勾当,不是会遭惨殆的呢?他仿佛听见母亲在布道时讲这些道理,不过分却没有什么亲身的经验。可是这里的小伙子谁也没有为了有心想干的事感到不安,这就可以反驳上面那个说法了。人家不仅没有什么不安,还对这件事那么津律乐道,兴高采烈。
拉特勒现在实在是很喜欢克莱德,这与其说是因为克莱德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望着、听着和发问的时候那种神情使他有了好感。这个拉特勒都是拿胳膊推推他,笑着问:“怎么样,克莱德?今晚上开开荤好吗?”接着露出满脸笑容,有时他发现克莱德不声不响,想心事,他就说:“人家最多不过咬你一口罢了。”
还有那个赫格伦,听到拉特勒几句俏皮话,就收住了他那一套自吹自擂的议论,接嘴说:“你不会老是这样的,大家都很好,不过万一出事了,我们大伙都会帮你的。”
克莱德心神不安,有些怒,于是回嘴说:“别说了,你们俩。别哄人了,你们故意表示你们比我懂得多,这有什么好?”
拉特勒就对赫格伦挤挤眉眼,要他不必说下去,然后低声对克莱德说:“得了,伙计,别生气嘛,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开开玩笑罢了,没别的意思。”克莱德对拉特勒已经很亲密了,心就软了下来,懊悔刚才不该那么傻,把自己的心事流露出来。
最后到了十一点钟,他们谈也谈够了,吃也吃够了,便准备要走,由赫格伦带头动身。他们要去干一个下流的,偷偷摸摸的事,却丝毫也没有引起什么反省,或者谴责自己,反倒有说有笑,仿佛是去执行一种美妙的乐事似的。他们还讲起过去寻花问柳的经历,这叫克莱德听了很厌恶,很诧异,他们特别谈到了某一次的经历,那似乎是为了产生特别开心的,那桩事情牵涉到他们去过一次的所 谓的“窝儿”,叫做“贝蒂娜家”的地方。这原来是当地另一家旅馆里一个叫“交桃花运的”琼斯的浪荡子带他们去的。这个人跟另一个人叫伯明翰福,还有醉得发疯的赫格伦,在那里荒唐透顶的胡闹了一番,差点给抓起来,克莱德听到他们讲这类放荡行为的时候,觉得以这些小伙子们的才智和整齐的外表而论,好像是不可能干出那类事来,他们的胡闹行为实在太粗野,太令人恶心了,他听了简直不是滋味。
“唷嗬,我跑出来的时候,二楼上那个姑娘泼我身上的那壶水呀。”赫格伦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嚷道。
金塞拉笑着说:“还有二楼上那个大胖子到门口来看呢。记得吧? 想他大概以为失火了,或是有人打架吧。”
“还有你跟那个叫‘小猪’的小胖子姑娘皮吉, 你还记得吗?拉特勒。”希尔一尖声叫着,想要说说当时的情形,一面哈哈大笑,连气都喘不过来。
赫格伦吼道:“拉特勒喝得太多,连两只脚都站不稳,他从台阶上溜下来,那个镜头真妙啊。”
“这都怪你,赫格伦,”希格贝帮着多塞拉嚷道。“要不是你想玩那一手,我们决不会让人家轰出来啊。”
拉特勒抗议说:“我实在喝醉了,全是那儿卖的红眼酒闯出来的祸。”
金塞拉接着说:“那个瘦长个子,一脸大胡子的得克萨斯人,你没忘记吧?他笑起来的那副样子呀!他不肯帮人家对付我们,记得吗?”
拉特勒回忆说:“我们没有让人家甩到街上,也没让警察关起来,真算是了不起。那天晚上多痛快。”
可是他们泄露出来的这秘密的事情把克莱德弄得有点晕头晕脑。“掉挡”,那只可能反映一件事情。
人家也许指望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去干这种胡闹的勾当吧。那可不行,他不是这种人。他的父母若听说这些荒唐事,会作何感想呢?不过……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就来到一条又黑又宽的大街上的一所房子前面,有许多马车和汽车,沿着一段马路两边边稀稀落落的地方停着。离这里不远的一个街口,有几人年轻人在站着说话。再往前去,还有别的人,再过半条马路,他们看见两位警察在闲聊。在这条幽暗的街上,没有哪个窗户里或是门顶上的气窗里透出些光;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一股活跃的,喜气洋洋的气氛。有些出租汽车飞驰而过,鸣着喇叭;两辆老式带篷马车到处跑来跑去,车窗的帘子是遮着的。
后来谁也没有说什么话,赫格伦跟希格贝和希尔一起,走上了这所房子的台阶,按了按门铃。一穿红衣服的黑姑娘把门打开了。“你们好,请进吧?”就这样殷勤地打着招呼。他们六个人就从她身边拥进去,于是克莱德发现自己在一间灯光辉煌而又相当俗气的会客室里,墙上挂一些装着金边镜框的裸体女人像,还有几面很高的壁镜,地板上铺着鲜红的厚地毯,上面随便放着许多金色的椅子。里边,在一些鲜红的帐幔前面,有一架金色的竖式钢琴。不过除了那个黑姑娘以外,仿佛并没有什人似的。
“不用客气,请坐吧,我去招呼太太一声。”接着她就跑上左边的楼梯叫道。“玛丽!萨迪!卡罗琳!客厅里有几位年轻的先生。”
这时候,后面的一扇门里走出一个身体细高、脸色苍白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子笔挺,穿着透明而又朴素的衣服,露出阴郁而又逗人的微笑,一面说:“啊!你们好,奥斯卡,是你呀?还有保罗,戴维斯,大家不用客气。芬尼马上就来,她会带点东西给你们喝。我刚从圣乔埃请到一位钢琴师,等一下就可以听他弹琴。”
她接着叫道:“喂,萨姆。”
她这样招呼的时候,有九个年纪和相貌各不相同的姑娘从后面一边的楼梯上走下来,她们一个个都有说有笑的,显然自觉心满意足,毫无难为情的样子。据克莱德看来,她们有的打扮得很特别,她们的服装,有的是闺房中最艳丽的、最透明单薄的便服,有的比较素静,却也同样肉感的舞装,真是形形色色。她们的体态,身段,面容,各自不同。她们看起来似乎都很年轻。脸上一律带着热情的笑容。
“啊,宝贝,你好!要跟我跳舞吗?”或是说:“要喝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