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5 (5)
“对，是六月十八九号吧?”
“嗯，现在你记不记得罗伯塔十九号写给你的那封信?”
“不记得，先生。”
“可是这些信都是很伤感啊，正如你自己说的那样。”
“对，先生，是很伤感。”
“嗯，这封信就是在拍这些照片时写的，”他转向陪审团，“我希望陪审团看看这些相片，再听听奥尔登小姐当天给被告的信里的一段话。他已经承认自己拒绝写信或打电话给她，尽管替她难过。”他回头对陪审团说，至此，他打开一封信，读了一长段罗伯塔悲哀恳求的话。“现在另外四张照片，很高兴吧，不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疑虑，担忧和邪恶行为后刚刚回心转意的人，并且，也不像刚见过他很残酷地虐待了的女人，他刚想挽回，她却突然淹死了。从这些照片看，仿佛你在世界上纯粹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是吧?”
“嗯，这些是大伙儿一起照的，我不能不参加。”
“不过水上的这一张，正当罗伯特沉到大卑顿湖底两三天后，尤其你刚刚对她难能可贵地回心转意，你到水上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
“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不久前和她在一起。”
“这我们全知道，不过，六弦琴又怎么说，看看这个!”他把那张递给他，“很快乐吧?”他咆哮道。克莱德此时又疑又怕，就回答说：
“不过，无论如何我当时并不快乐。”
“在这儿玩六弦琴时你还不快乐?她刚死的次日跟朋友打高尔夫球和网球时你还不快乐?在你花十三美元那顿午饭时你还不快活?当你再次跟某小姐在一起，正是你最高兴的时候，你那时还不快乐?”
梅森这时又咆哮、又责骂、又凶狠、又厉害地讥讽。
“嗯，总之那时并不快乐，不快乐，先生。”
“那时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到了最中意的地方了吗?”
“嗯，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当然是，”克莱德答道，他想到桑德拉读到这些话以后会怎么想，不错，她自然一定会读到的，这些在报上几乎每天全登出来。他不能否认他希望和她在一起，可在另一方面他并不快乐，被拖进这个可耻而残忍的阴谋，他是多么不幸和难过啊!不过，他现在懂得设法解释一下，好让桑德拉读到这些的时候可以理解他；还有那个陪审团，他也得叫他们理解他。所以他就一边用干透的嗓子咽了一口口水，又用干透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边说：“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替奥尔登小姐非常难过。当时我不可能快乐，不可能。那时我正设法让大家相信她去那里和我无关，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并不愿为了我没做的事被抓。”
“你知道不知道你在撒谎!你知不知道你在撒谎!”梅森大吼。仿佛他是在向全世界大吼似的；而他这种怀疑和鄙视的气势又能让陪审团和听众都相信克莱德是一个地道的撒谎高手。“在熊湖厨房当副手的鲁弗斯?马丁的证词你也听到过吧?”
“听到过了，先生。”
“你听见他起誓说，他看见你和某小姐在一个眺望熊湖的地方，说她躺在你臂弯里和你接吻，对吧?”
“对，先生。”
“而且这正是你把罗伯塔?奥尔登扔在大卑顿湖底后的第四天，那时候你还怕被抓?”
“是的，先生。”
“即使是你在吻她，抱她在臂弯的时候?”
“是的，先生，”克莱德悲凉而无奈地说。
“嗯，弥天大谎!”梅森大声喊道，“要不是你亲耳听见，你能不能相信这些在陪审团面前眼泪汪汪说的话?难道你真坐在这里对陪审团起誓说你一面和你臂弯里那个上了当的姑娘缠绵，另一个姑娘远在百里外的湖底，可你却为你当时干的这些事感到难过?”
“无论如何，情形是这样。”克莱德答道。
“说得好!谁也比不上!”梅森吼道。
说到这儿，他又一次很疲倦，很感慨地抽出那方白白的大手帕，一边打量全庭，一边拭脸上的汗，仿佛在说：嗯，这真够瞧的!接着，他精神百倍地说：
“格里菲思，昨天你在证人席刚刚发誓说过，你在莱科格斯动身时并没有大卑顿的计划。”
“没有，先生，我并没有。”
“不过，你们两个到了乌蒂加伦佛罗旅馆那个房间以后，你见她样子很累，你才提议在你们两个加到一块的经济情况许可的范围内来一次小规模的旅行，对她的健康可能有点好处，对吧?”
“是，先生，是这样。”
“可到那时为止，你甚至连阿特隆达克斯也并没有格外想到过。”
“嗯，没有，先生，是说没想到哪一个湖，我确实想过我们不妨找一个避署胜地，最好是湖区，这一带大半是湖区，不过并没特别想到我所熟悉的哪个湖。”
“我明白了，你提出以后，是她说起最好去找几份旅游指南或是地图吧?”
“对，先生。”
“然后你下楼找了几份?”
“对，先生。”
“是在乌蒂加的伦佛罗旅馆里?”
“对，先生。”
“不会碰巧在别的什么地方吧?”
“不会，先生。”
“后来，看了地图，你们就决定去草湖和大卑顿，是不是?”
“是的，是这样，”克莱德说谎道，他这时真希望当初没作证在加伦佛罗旅馆找到这些旅游指南的，也许这里也有什么陷阱吧?
“你和奥尔登小姐?”
“是的，先生。”
“你选中了草湖，认为那里最好最便宜吧?”
“是的，先生，是这样。”
“我明白。这些你现在记不记得?”他接着说，一面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叠旅游指南。这些东西全都经过适当证明，认定克莱德被捕时这些东西是在他熊湖里那只提箱里的。现在，梅森把这些旅游指南放到克莱德手中，“看清楚，是不是在熊湖的时候，我在你提箱里找到的?”
“嗯，看起来像是我在那里的东西。”
“这些就是你在伦佛罗旅馆架子上找到后，拿上楼给奥尔登小姐看的旅游指南吗?”
这些旅游指南的事，梅森问这么仔细，使克莱德很害怕，他就打开来翻了翻，因为莱科格斯旅馆的印章(“纽约州，莱科格斯，莱科格斯旅馆赠”)是红色的，跟旅游指南上其余部分的红色字相像，所以即使在这时候，他起初就没发现这一点。他翻过来翻过去，确定这里并没什么陷阱，就答道：“我想就是这些。”“嗯，那么，”梅森狡猾地说，“这些旅游指南里在究竟哪一份上你找到了草湖旅馆的广告和他们的价目表?是不是在这一份上面?”说到这里，他把打印的那一份又递给克莱德。上面有一页，梅森用左手食指把这一页指出来，正是克莱德要罗伯塔看的那个广告，还有一幅地图标出印第安山码头，此外还有十二号湖、大卑顿、草湖和其他很多地方。在这幅地图下面，清晰地画着一条路线，从草湖、肯洛奇往南，经过大卑顿南端，通过三里湾。隔了这么久之后，他又看看这张图，就立即断定：梅森要证明的一定是他事前早知道有这条路的事。他有些颤栗，有些毛骨悚然，一边回答说：“是的，也许是这一份，看起来像是，我想也可能是。”
“你究竟知道是还是不是?”梅森阴沉而严厉地追问他，“你先读读这段话，然后能不能明确说是不是?”
“嗯，好像是，”他把当初促使他去草湖的那段广告仔细看了一下，跟着躲躲闪闪地说，“我想可能是。”
“你想!你想!现在我们要接触实际问题了，你就有些过度谨慎起来。嗯，再看看那幅地图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些什么。告诉我你是否看到上面标着从草湖往南去的那条路!”
“是的，”隔了一会儿，克莱德有点阴沉而生气地说，这个人如此坚决，非要把他逼进坟墓不可，他真是被他敲骨吸髓，搞得体无完肤。他用手指指地图，装得像是依照指示在看，但实际上他所看到的只是自己在莱科格斯很早就看过的那些东西，也就是他动身去芳达去跟罗伯塔碰头以前不久就看过的。而此时此地这份东西却被用来对付他自己了。
“请你告诉陪审团，这条路通到哪儿?从哪儿到哪儿?”
克莱德又是心慌又是恐惧，体力不支，就答道：“嗯，这条路从草湖通到三里湾。”
“中间经过一段别的什么地方?要不，这条路旁边有些什么地方?”梅森接着说，一边站在他肩后望着地图。
“肯洛奇。就这样。”
“大卑顿呢?这条路往南是不是靠近大卑顿了?”
“是，先生。”
“从乌蒂加去草湖以前，你有否注意到或者研究过这张地图?”梅森紧张而有力地问。
“没有，先生，我没有。”
“从来不知道那边有这条路?”
“嗯，也许我看见这么一条路，”克莱德答道，“但即使看见过也没注意。”
“当然，在你从乌蒂加动身以前不可能有机会见过或研究过这张地图和这条路?”
“是的，先生。”
“我明白了，你绝对肯定这一点吧?”
“是的，我绝对肯定，先生。”
“嗯，那么要是你做得到，而且是在你庄严、神圣的宣誓之后解释给我或陪审团听，这份旅游指南怎么会印有‘纽约州，莱科格斯，莱科格斯旅馆’的字样。”他把旅游指南摺起来，把背面翻出来，并把印在那些红字中间的那个淡淡的红印章给克莱德看。克莱德一见这个印章就眼睛直瞪，好像失去了知觉。他那原来尤其苍白的脸现在又灰白了，又长又瘦的手指一伸一握，红肿又疲惫的眼皮直眨，想要抵抗住面前这该死的事实给他的压力。
“我不知道，”他隔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这肯定是在伦佛罗旅馆的架子上的。”
“啊?肯定是?要是我把两个证人带来，在这儿宣誓作证，证明在七月二日在动身从莱科格斯去芳达的三天前，他们看见你走进莱科格斯旅馆，在那边架子上拿了四五份旅游指南，那你还会不会说七月六号那天，这是在伦佛罗旅馆的架子上的?”梅森一边这么说，一面顿了一下，露出胜利者的神色朝四周望了望，仿佛在说：啊，要是你有办法，那你就回答吧!克莱德索索直抖，身子发僵，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逼得他不得不等了至少有十五秒钟，这才打起精神和嗓子，回答了下面这些话：“嗯，这一定是的，我不是在莱科格斯找到的。”
“很好，不过同时，我们还是让这里的先生们看看这个吧，”他就把这份旅游指南给首席陪审员，首席陪审员接着递给另一位陪审员，这样轮流递过去。这时候，整个庭上传来一片清晰的低语声和嗡嗡声。
等他们一一过目之后，听众原以为接着还有不断的进攻和指责，可是令听众意外的是，梅森转过头说：“完了。”庭上很多听众马上开始低语：“抓住了!”奥勃华兹法官宣布说，时间不早了，因为被告方面还有补充的见证人，检察方也有几个驳斥的人，他建议今天到此结束。贝尔纳普和杰甫逊高兴地同意。而克莱德呢，法庭上各处的门都牢牢地上了锁，要等到他被押回牢房以后才能打开。他被克劳特和西塞尔在两边押着，通过他这些天来总是张望着，盘算着的那扇门和那一层石级。他被押走以后，贝尔纳普和杰甫逊立刻相对沉默。等到他们回到办公室，门也稳妥地锁上了，贝尔纳普才说：“……自始至终，那副神情就装得不到家。
已经是尽可能的最好辩护了，可是他太缺乏勇气。”杰甫逊则往椅子上一倒，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不，毫无疑问，真正的毛病在于他真地弄死了她。不过，我看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就此放弃。他这一手比我当初预料的已经高明些了。”贝尔纳普接着说：“嗯，我综合辩论的时候，我一定得竭尽所能狠狠地干他一场。我能做到这些了。”杰甫逊有些疲倦地回答：“说得对，阿尔文，现在多半得看我的了，与此同时，我得到牢房里去一趟，给他打打气。明天如果还是像是吃了败仗似的垂头丧气，那可不行。他非得精神十足地坐在那里，让陪审团感觉到，不管他们怎么样，他自己认为他没有罪。”他站起来，两只手往那件大衣口一插，在这景象惨淡的镇上，在黑沉寒冷的冬夜里，去看克莱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