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3 (2)
“啊,克莱德,上帝的仁慈能宽恕每一桩罪孽。这我知道。他派遣他的儿子,为世上的罪恶而死。一定是这样的,只要你能悔过。那么一种念头啊!那么一种行为!你该好好地祈祷,啊,真是啊,因为,在上帝心目中看起来,我怕,是的,可是我必须祈祷,祈求启示。这 一个离奇而可怕的故事。其中牵涉的地方这么多。也许是……不过祈祷吧。现在跟我一起祈祷,好让你跟我见光明。”他把头低了下去一声不想地坐在那里,可是心里充满着苦恼的疑问。隔了一会儿,他说:
“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烈怒中责备我;也不要在烈怒中惩罚我。耶和华啊,求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在我羞耻悲痛的时候,求你治活我,因为你可怜我的心受了伤,在你的光中,还是漆黑的。啊,宽恕我心里的邪恶,别再记住。”
克莱德低头坐着不动,一动也不动。他自己也终于震动了,哀伤了。毫无疑问,他的罪孽很重,非常,非常可怕。麦克米伦祈祷完毕,站起身来,他也跟着站起来。麦克米伦说:“不过我必须走了。我必须好好地想,好好地祈祷。这件事弄得我很烦恼,也很激动。啊,非常激动。主啊,还有你啊,我的孩子,你也该回去祈祷,独自祈祷。要悔过。跪下来求上帝宽恕,他会听到你的,是的,他会的。明天,或是只要什么时候,我确实能回来,我就会来的。不过别绝望。不断地祈祷,因为只有在祈祷中,在祈祷和悔恨中,才能得救。信赖他的力量,世界握在他的手掌心理。在他无边的仁慈之中,可以找到宁静和宽恕啊,真是这样。”
他把克莱德送回牢房,看他又被关进与外界隔绝的笼子里就走了,而刚才听到的一切成了他沉重的、凄楚的负担。克莱德独自被撇下,默默地想着刚才说过的一切,而且默想着这些话对麦克米伦和他自己有些什么影响。他这位新朋友心境那么悲伤。他对这一切流露出明显的痛苦和惊诧,他确实有罪么?为了这件事,难道他确实死有应得么?麦克米伦牧师难道会这么判断么?虽然他这么温和,这么仁慈,还会这么判断么?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在这段时间中,克莱德好像很悔恨的样子,还有他所说的那些诚诚恳恳地从道德的角度衡量了这件事中的每个方面。这样,麦克米伦牧师又来到他的牢房门口。不过他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对他说:克莱德前次老实供认的那些事实,即便从非常大、非常仁慈的角度衡量并没有救。他希望她死,而且过后并不觉得难过。把船打翻的那一击,还含有一些愤怒的成分。他被逼可能动手打她的心境中也还有一些愤怒的成分。至于某小姐的美貌和地位影响他策划了这一切;他跟罗伯塔发生了邪恶的关系以后,她坚持他必须跟她结婚;这些事实,非但不足以减轻他的罪行,反而进一步证明了他现在的罪孽和罪恶多么深重。这样说来,在主的面前,他在许多方面犯下了罪孽。麦克米伦先生认为,在那黑暗的日子里,多么不幸啊,他只是自私亵渎神的欲念和淫心两者的混合体,而这种邪恶,也正是保罗所痛恨的。并且,这种邪恶,自始至终未曾改变直至他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一直没有悔过。即便到了熊湖,他已经有了思考的时间也还不曾悔过。并且,他还自始至终以各种虚伪、邪恶和推托作为掩饰,不是么?真是这样啊。
另一方面,正当他第一次,那么清清楚楚地有了悔过的表示后,正当他现在第一次开始能理解他罪过的严重性以后,在这时候,如要把他送上电椅,那毫无疑问,只是以罪还罪。拿这件事来说,首先犯错误的要算是国家了。
因为,麦克米伦这个人跟监狱长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是反对死刑的,认为不妨强迫有关过失的人以某种方式为国家服务。不,虽然这么说他认为他不得不承认,克莱德远远不是无辜的人。虽然他很想免掉他的罪,虽然他精神上也很想这么做,可是事实上他不是有罪的么?
麦克米伦这时向克莱德这么指点说,他现在已经觉醒了的道德上、精神上的认识,但他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效果,克莱德孤身一人,连一个相信他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能够在那件罪行以前他那些苦恼而受尽折磨的行动当中不只看到表面上最邪恶的罪行,并且还能看到别的什么东西,这种人可说是一个都没有。可是……可是……(而且,关于这件事,不管桑德拉也好,麦克米伦也好,全世界所有人的也好,梅森也好,布里奇堡的陪审团也好,阿尔巴尼的上诉法院也好,如要他们维持其布里奇堡原判的话)他心里还是有一种感觉:虽然所有的人似乎都认为他有罪,他自己罪行实在并不那么严重。归根结底,罗伯塔那么坚决逼着他自己非要跟她结婚不可,因而把他的一生给毁了,他为了这件事所受的折磨,他们毕竟都没有受过。
他对他美梦中的桑德拉燃烧着一种扑也扑不灭的火焰,他们可并没有像他这样。在他早年的生活和教育中,有那么一种不幸的命运,紧逼着他,折磨着他,嘲弄着他,还迫使他有失体面地沿街祈祷,而他的整个心灵都发出了强烈的呼声,要求能获得更美好的生活。这些,他们并没有经历过。这些人中间每一个人甚至连他亲生的母亲在内,既然并不了解自己的心灵上、精神上、肉体上的苦楚,他们怎么能判断他??他把这一切从头到尾思量了一番。还觉得当初那样万箭穿心,虽然已经有了那些事实,而且虽然人人都认为他有罪,可是,在他心底深处,还有一种 什么东西,在发出反抗的呼声,就连他自己有时也被吓一跳。不过还有麦克米伦牧师,他为人非常公道,正直而仁慈。他一定会从一个比他更高的、更正确的观点,看待这一切的。
啊,这些难以捉摸、错综复杂而 折磨人的想法啊,难道他永远不能——不大可能——在他自己心里把这件事从头至尾的弄清楚么?
因此,不论是像麦克米伦牧师这样善良、纯洁的人的温和,信念也好,不论仁慈无边、法力无边而以麦克米伦牧师作为使者也好,克莱德实在无法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他实在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谦逊地、无保留地、忠诚地祈祷呢?邓肯牧师由于克莱德的忏悔,坚信克莱德一定已经充满了圣灵,就一再这么规劝他。克莱德就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再一次翻阅了邓肯牧师指给他的那些章节,反复读了他最熟悉的 《诗篇》,希望从中得到启发,抓住那必不可少的悔恨之心。要是一旦能够抓住,长期以来惨淡岁月中一心向往的宁静和力量就能得到。可还是抓不住啊。
就这样,又是四个月过去了。这段结束的时间,在一九……年月,上诉法院(由小富尔姆复审贝尔纳普和杰甫逊所提出的证据)就在金克特、希里格斯、杜鲁门和多布敏特同意下,认定克莱德有罪,与卡达基君陪审团的判决一致,并判决克莱德于二月二十八日起一周内,即六周后,执行死刑,最后还说:
“我们注意到本案证据属于间接证据的案件,而且惟一的目击者否认惨死是罪行所造成的,但人民检察官依照证据所需的极其严格的要求,以罕见的认真态度与卓越的才能,调查并提出大量有关情况方面的证据,以便彻底解决被告者是否有罪的问题。
“人们也许认为,其中有些事实的证据,就其内容看,也许由于证据不足或矛盾而令人生疑,或有人另有一些情况或许是以说明或解释有关无辜这一结论。被告律师就企图强调这一观点,而且说得很有力量。
“……不过把这些放在一起,看作一个整体就构成了极端令人信服的证据,任何正当的推论过程,决不能使我们无视这些证据的力量。并且,我们不得不认为:判决不但不与证据的分量相抵触,不与由此得到的恰当推论相抵触,而且由此还得出了充分正当的理由。本院一致决定,维持下级法院的原判。”
当时正在叙拉古斯的麦克米伦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即刻赶来找克莱德,希望能在正式通知他以前赶来,在精神上给他一些鼓励。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在别人的帮助下——这是对于人间苦难的永恒而实在的帮助——克莱德才能经受住这么惨重的打击。结果,他确实非常高兴,他发现克莱德对于此事还一点都不知道,因为,这里决不向任何犯人透露任何消息,直至执行的命令下达以后,才通知他们。
这样,就展开了一次祥和而有宗教色彩的谈话,在谈话中,他引了马太、保罗和约翰关于今世无关紧要的话,以及,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性和欢乐等等的谈话。这样,克莱德就无奈地从麦克米伦那里知道了上诉法院的结果。他还得知,除非州长出面挽救,否则,六周内他就得死,虽说麦克米伦谈到向州长呼吁。这件事终于将的仁慈和智慧袭击到他身上。麦克米伦一面还讲法律,克莱德却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和眼睛里显示出刚毅的勇气和个性,这是他过去短促而热切的一生从来没有过的。
“这么说来,已经作出对我不利的判决了。无论如何,我现在就得走近那道门了,跟所有的人一样。先到那边那间屋子里去,然后通过这道走廊一面走,一面跟大家道别,就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我就不会留在这儿了。”他仿佛在心里一步步走着,他已经很熟悉这一步步路。不过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在平静的态度下做事,这在他自己也觉得很诧异。因为,关于这件事,他原来就有着各种恐惧的念头。
他须不须要背诵麦克米伦牧师在这里读给他听的那些祈祷文呢?当然要背。也许,他还是乐意背诵的呢。可是,在神智不清的一刹那,他没有听邓肯牧师正在低声说:
“但是,你知道,还没有到究途末路的地步。新州长马上要上任了。我听说,他是个通情达理、心地仁慈的人,事实上,我还认识几个与他熟识的人,我打算亲自去见他,还要请几个我相识的人,把我所要告诉他们的信给他。”
不过,从克莱德此时的神色及言语看来,麦克米伦牧师知道他并没有听他说话。
“我的母亲,我看需要人打个电报给她,她一定会非常难过。”接着又说:“我看,他们并不相信这些原封不动地提出来的信吧?我原以为他们或许会的。”这时他想到了尼科尔森。
“别担心,克莱德,”麦克米伦受够了折磨,难过地回答说。这时,他真想与其跟他说什么话,还不如把他抱住,安慰他。“我已经打电报给你母亲了。至于这个判决的事,我马上去找你的律师。而且我说过了,我打算亲自去找州长。他是一个新人。”
他又把克莱德未听见的话重述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