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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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第一章3 (1)

正当克莱德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时,却遇到了一些倒霉事,有件事是:他的姐姐爱丝塔跟一个偶然到堪萨斯市来演戏的演员私奔了。(他虽然在性格上和她很少有共同之处,但对她还是相当关心的)至于这件事害得格里菲思家多么深,那就不消说了。

讲到爱丝塔,情况是这样的:她虽然在严格教养下长大,有时还似乎对宗教和道德有一股热忱,其实却只是一个敏感而软弱的女子,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在想什么。虽然她在那种特殊的生活气氛中过日子,然而本质上好像并不属于这个圈里的人。跟那些自命为信仰流行信条的很多人一样,她从很小的时候起,不论干任何事都不加思考的接受这一套,以至到如今,她根本就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因为那些规劝啊,律令啊,天启的真理啊,已经把她思考的要素排除掉了,只要一切不和那些发生冲突,那她还是平安无事的。可是一旦发生冲突,自然就会经不住这样的冲击。因此她的思想和感情也和她的弟弟克莱德相同。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套梦想在起作用,这就把家人所说的那一套道理完全抵消掉了。

可是她既没有克莱德那股毅力,又没有那种反抗精神。她基本上是个漂浮不定的人物,一方面迷迷糊糊地渴望漂亮的衣服,另一方面才是那些宗教的教义。上午或放学以后,有些姑娘手挽着手一摇一摆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走过,嘁嘁喳喳地交谈着一些秘密。还有那些男孩子,虽然有些粗野,可是他们那种活跃而可笑的动物本能地流露出求偶欲望,归根结底,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这一切是有一股魅力的。至于她自己呢?她时常看到一些求爱的或是调情的青年人逗留在街角或大门口,用爱慕的神情望着她,她自己心里也就有些颤动。她所渴求的,似乎是人间物质方面的东西而不是虚无缥渺的天堂的幸福。

人家投向她的眼色好像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光,钻透了她的心,因为她生得很招人欢喜,而每时每刻越长越妩媚了。并且人家的情绪唤起了她自己的情绪,这种相互影响的作用正是世间一切道德和不道德的事情的根由啊。

后来有一天,她刚刚放学回家,恰有一个能称为小白脸那一类的小伙子跟她搭讪起来,这多半是因为她露出一种神色或是心情,引得人家和她交谈,并且在她这方面没有什么阻力制止她,因为她即使不是个卖情弄俏的人,本质上还是很温顺随和的。不过家教一向很严,叫她必须保持沉静、谨慎、纯洁等等,因此至少这一日还没有马上出事。只是经过这次进攻以后,类似的事就跟着发生了,而且她接受了人家的勾引,也可以说她没有马上避开。于是袭击便把她那道由家教筑成的谨慎的围墙摧垮了,她变得偷偷摸摸,行动瞒过了父母。

有些年轻人跟她在一起走,和她谈话,她都无法抵挡。她一向非常怕羞,因此至少有一时期,她把人家甩在一边。可是这种过份的羞态终于被摧毁了。她盼望能有些机缘,梦想着跟什么人来一场光彩夺目、欢欢喜喜、奇妙的恋爱。

这种心情和欲念在内心深处经历了一番缓慢而剧烈的变化,终于来了这个演员。他是那种浮华、漂亮,而又具有兽性的人,一味只讲穿,讲气派,可就是品行不端(他也没有情趣,没有礼貌,甚至连真正的柔情都没有),却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在短短一星期内,见过几次面以后,他居然就能把她弄得神魂颠倒,陷入他的情网,听他摆布,让他为所欲为。可是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爱她。他虽然并不聪明,可是在他心目中,她只不过是另外一个情人罢了,长得相当漂亮,显然是多情而未经世故,是几句甜言蜜语就上钩的小傻瓜,只要表示一番虚情假意,谈谈娶她为妻以后,可以带她到别的大城市去,一路享受更广阔、更自由的生活等等,就能把她哄住了。

可是他的话听起来却像出自一个忠贞不渝的情人之口。他向她解释说,她只要马上跟他一起走,做他的新娘,就会一切称心如意了,既然他们两人结了缘,拖延是没有好处的,但就地结婚困难,至于困难在哪,他却不便说明,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某些朋友,不过他在圣路易有个做牧师的朋友,可以给他们证婚。以后她会有从来没有穿过的漂亮的新衣服,还可以经历许多美妙的新奇事物,享受爱情。她可以跟他一起去旅行,看看广阔的世界。除了照应他以外,她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些话她都当成真话听,以为这是纯真爱情的口头保证,对他来说,却只是早就用惯了的一套有效的花言巧语。这种手腕他过去常施展,而且往往很灵验。

就这样,在短短的一星期里,利用早晨、下午和夜晚的一些零星时间,这套炼金的法术就大功告成了。

四月里的一个晚上,克莱德为了躲掉星期六照例举行的晚间布道会,到市中心去散步,很晚才回家。他一到家里,就发现父母正为爱丝塔不知去向而发愁。那天晚上的布道会上,她还照常弹了琴,唱了赞美诗。散了以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说不大舒服,想早些睡觉。可是到了十一点,克莱德回家来的时候,母亲偶然到她房间里看了一下,却发现她并不在房里,别的地方也找不到她。她房间里有种人去楼空的景象,有些小首饰和衣服被带走了,一只常用的手提箱也不见了,这首先是她母亲发现的。往常教堂里空闲的时候或是教堂关门以后,她有时候也曾独自出门去走走或是在教堂前面坐坐、站站。然而找了全屋子,阿萨又到街上来回张望了一阵,也没找出什么结果来。克莱德就跟阿萨跑街上拐角的地方找,然后沿着密苏里大街走,还是没有爱丝塔的踪影。深夜十二点,他们才回来。从那以后,对她的担心自然越来越厉害了。

起初他们以为她事先没有打招呼,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可是等到十二点半,最后到一点,一点半,还是不见爱丝塔的影子。他们正要去报警,克莱德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那张小木床上有一张字条,用别针别在枕头上,这张留言,母亲刚才没有看见。他马上走过去,心里一面好奇,一面在揣测,因为他自己曾屡次琢磨过,假定他想要偷偷走掉,究竟应该用什么方式告诉他的父母,他知道,除非他让他们在各方面仔细加以指点,他们决不会赞成他离开家的。现在爱丝塔失踪了,他自己显然也可能留下这样的字条。他拿起字条,急着要看,可是偏巧他母亲走进来,发现他手里拿着字条,便喊起来:“是什么?字条吗?是她写的?”他把字条交给她,她摊开来,急急忙忙看了一遍。她那张结实的大脸盘一向是黑里透红,这时他发现,她转身朝外边那间屋子的时候,脸色发白。她那张相当大的嘴巴紧紧地闭成了一条线。她把张小便条高高举起来,结实的大手微微有些发抖。

“阿萨!”她一面叫,一面朝隔壁房间走去。阿萨在那里,花白的卷发乱蓬蓬地在他圆脑袋周围披散着。她说:“看看这个吧。”

克莱德跟在后面,看见阿萨把那张字条拿在手里神情有些不安。他的嘴唇原本就虚弱无力,因年老而开始在中间起皱纹,现在也奇怪地翕动起来。凡是了解他身世的人一定会说,这种表情却是他过去屡次遭到不幸打击时的表情,不过这回稍微明显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