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国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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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章2

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家的家长,比起堪萨斯市的那一家的父亲来,要引人注目得多了。他不同于那个三十年没见面、矮个子、精神不太清楚、经办“希望之门”的弟弟。他个头略高,身强力壮,虽然瘦但眼睛有神,举止言辞都很机敏。他由于取得了一些成就,在权威方面和做生意的本领方面自认为高人一等,对不如他的人总是不耐烦。他并不小气,更不惹人讨厌。他总是保持着镇静、谨慎的态度。

他二十五年前来到莱科格斯,身边有一点的钱,接受别人的建议,投资硬领企业。二十五年以后的今天,他的住宅已毫无疑问成了莱科格斯最豪华、最雅致的住宅之一了。他们也被看作是本区为数不多的几个最上流家庭之一,即使称不上历史最久,至少也是本区最保守、最令人尊敬的人家之一了。他的两个小儿女,在年轻的一代中,社会地位名列前茅。至今,他家的名誉一直很高。

他在芝加哥刚签了几份合同,可以保证至少一年之内生意兴隆。旅途的顺利也使他觉得一切都很合谐。他不在时,格里菲思的衬衫和衣领生产跟平时一样井然有序,订单的数量也很多。

他走进门,刚丢下提包和大衣,就看到蓓拉向他扑过来,他早料到会这样。女儿蓓拉是他最得意的事物,是他多年来所创造的最心爱、最精致的艺术品,是青春健美、聪颖、欢乐的最高结晶。

“嗨,爸爸。”他一走进来,她便甜甜地打招呼,“您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啦。我的宝贝,你好吧。”他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向他奔来的小女儿。他亲了亲她,问:“我不在时,你这调皮的丫头听没听话?这回可不许撒谎。”

“听话,我最听话了,爸。不信随你问谁,看我听没听话。”

“你妈呢?”

“她很好,爸。她在楼上她自己房里,可能没听见您进来。”

“还有麦拉,她从阿尔巴尼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刚才还听见她在她屋里弹琴了呢!我也刚回来不久。”

“我知道,你准又出去乱跑了。”他慈祥地翘起手指,做出警告的样子。蓓拉抓住他的胳膊,拉他一直走到楼上。

“不,我没乱跑。”她柔声地说,“您一回来就挑我的刺,爸,我只不过到桑德拉那儿玩了一会儿。爸,您听听这件事。他们打算放弃绿林湖这边的房子,想在十二号湖边建一所大别墅啦。芬琪雷先生还想给斯图尔特买一艘电动大游艇。他们夏天要搬过去住,可能从五月到十月一直住在那儿。克伦斯顿家也快搬过去了。”

小女儿说了上句,格里菲思先生就知道她下句要说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这倒不为别的,只是在社交场上,十二号湖的确比绿林湖要高上一筹。也正因为这样,芬琪雷家才舍得一下子花这么多钱,以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

他没有再跟蓓拉说话,走进妻子屋里,拥抱了她,并仔细端详了跑来的大女儿麦拉,便谈起了这次出行的收获。他拥抱太太的姿势表明他们之间和睦异常,相敬如宾;而他向麦拉打招呼的神情表明他也很爱她,尽管不太同意她的一些想法。

他们正聊着,特鲁斯台尔太太进来说晚饭做好了。吉尔伯特也换好衣服走进来。

“爸,”他大声说,“明天早上我要见您,告诉您一件有意思的事,怎样?”

“行,明天我在那儿,你中午去吧。”

“大家快来,饭菜要凉了。”格里菲思太太提醒着。吉尔伯特马上转身下楼,格里菲思先生拉着蓓拉的手紧随其后,格里菲思太太和刚从房里出来的麦拉走在最后。

一家人围在饭桌上,便立刻谈起了本地的一些有趣的新闻。蓓拉是最主要的信源,她从斯纳特克学校搜集大量新闻,以作为一家人的谈资。似乎所有的新闻都瞒不过这所学校似的。她突然说:“妈,您知道吗?迪斯顿?尼科尔森太太的侄女儿,就是那个罗译塔?尼科尔森。尼科尔森太太去年夏天从阿尔巴尼到这儿来过,您记得吧。那晚我们在草坪上举办毕业生游园会,您还记得那个黄头发、蓝眼睛,有点斜视的小女孩吗?她爸是那里一家杂货批发店的老板。她跟去年夏天来看伦勃特太太的那个乌蒂加小子赫伯特?蒂克哈姆订婚了。我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大高个子,皮肤黑黑的,有点腼腆,脸色挺苍白,却长得挺帅气,啊,就像电影明星一样。”

“妈,您听听,”吉尔伯特诡黠地一笑,用嘲弄的口吻说,“斯纳特克女子学校的学生常派代表溜出去看电影,好认清楚那些电影明星。”

格里菲思先生突然说:“我在芝加哥碰到一件奇事,不妨说给你们听听。”他想到的是两天前在芝加哥见到一个人,后来知道便是他弟弟阿萨的长子。

“什么事,爸爸?”蓓拉恳求他,让他快点儿说出来。

“爸,您就别卖关子了。”吉尔伯特也说。因为父亲喜欢他,他在父亲面前一向没有什么拘束。

“是这样的,我住在芝加哥联合俱乐部时,碰到一个小伙子,是你们三个的堂兄弟,我弟弟阿萨的大儿子。我想阿萨是在丹佛吧。约有三十年我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他顿了一下,边想边说。

“是那个在什么地方传教的叔叔吗?”蓓拉抬头问。

“是的,就是他。至少他离家之前传过教。但他儿子告诉我,他现在已经不干那个了。他现在在丹佛一个什么地方干活,可能在旅馆吧,我想。”

“他儿子又怎么样呢?”蓓拉问。她由于社会地位和父母管教的限制,只能结识一些有钱而保守的年轻人,因此对这事挺感兴趣。他,一个西部旅馆老板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一个堂兄弟?多大了?”吉尔伯特接口问道。他所最关心的,是那人的性格、地位和才能。

“嗯,看起来,那个小伙子倒是有点儿意思。”格里菲思吞吞吐吐地说。因为他也还没闹清克莱德到底怎样。“他挺英俊的,举止也颇为正派,据我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大,吉尔。他长得也挺像你,眼睛、嘴、下巴额,一模一样。”他仔细打量着吉尔,“就有一点,他显得高些,瘦些。”

吉尔伯特心里不太痛快。因为他听到有个堂兄弟很像他,可能在各方面跟他一样出色。要知道,直至现在,莱科格斯的人都知道他是父亲这个企业的继承人,至少继承三分之一的产业。可现在呢?别人若是知道他有个亲戚,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相貌举止无不酷似的堂兄弟,会怎样呢?他可不喜欢这样。(这种心理他自己也弄不清,也控制不了。)他心里在想自己不喜欢他,不喜欢他。

“他是做什么的?”他紧张而又酸溜溜地问,尽管他也不想用这么酸的口气提出这个问题。

“我只能说,他算不上什么大人物。”格里菲思笑着说:“他眼下只不过是芝加哥联合俱乐部的一名服务员,但总的说来他挺招人喜欢,有点绅士风度。嗯,挺不错。他对我说,他在那儿没什么发展的机会,很想找一个更有前途的活儿干干。我说,如果他想到这儿来,跟我们一块儿碰运气的话,我可以帮上一点儿小忙,至少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他本不想一下子说明自己对侄子这么关心,而想先同妻儿商量一下。但克莱德既然提出来,他就说出来了。他也很高兴,因为克莱德很像吉尔伯特,他很想帮他点儿忙。

吉尔伯特心里很不愿意,但麦拉和蓓拉却是赞同得很。可格里菲思太太却不一样。她一向与独生儿子站在一起,哪怕一个亲戚也不要。麦拉和蓓拉很高兴听到有一个堂兄弟,也姓格里菲思,长得挺帅,年纪又差不多,据爸爸说挺讨人喜欢,又有规矩。格里菲思太太看到儿子脸色不大好,知道他不喜欢他,就不高兴了。但她尊重丈夫的权威和办事才干,就一言不发。可蓓拉却说:

“您打算给他一份工作,是吧,爸,这多好。但我希望他长得别像我们别的堂兄弟们那样难看。”

“蓓拉!”格里菲思太太轻声呵斥。麦拉却想起几年前佛蒙特的堂兄弟们来看他们,住过几天,样子呆头呆脑,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吉尔伯特却从心底里反对这个决定。他觉得简直是岂有此理。他说话很尖酸:“当然,就眼下来看,马上就想进来学我们这一行生意的人,我们自是不能拒绝啊!”

“话虽那样说,”父亲回答,“但侄子,堂兄弟,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我看他挺聪明,也挺有事业心的。我们收留一些亲戚,让他们展示一下才能,也没有什么坏处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雇佣别的工人那样,去雇佣他。”

“我看吉尔的意思,就是不喜欢有一个人跟他同姓,相貌又一样。”蓓拉狡猾而带恶意地说。因为哥哥平常老是批评她。

“一派胡言。”吉尔伯特骂道,“你说话时动动脑子好不好?他跟我同不同姓,长得像不像,碍我什么事了?”他表情甚至有点儿气急败坏了。

“吉尔伯特!”母亲责备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更何况对自己的妹妹!”

“要是为了这件事,弄得大家挺不愉快,我看也就算了。”老格里菲思说,“我最清楚,他父亲一向不讲求实际,我怀疑他是不是真地没有什么发展机会。我让他到这儿来,本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个开端。我可说不准他能不能干好。他也许行,也许不行。要是不行……”他一只手向上一举,意思是,那自然要把他抛开。

“你真是菩萨心肠,孩子他爹。”格里菲思太太高兴地柔声道,“但愿这孩子能令人满意。”

“另外,”格里菲思缓缓地说,“只要是我雇佣他,我就不会因为他是我侄子,而给他不同于一般职工的待遇。他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探亲的。他在这里上班的时候,我希望你们任何人都不要在社会活动上注意他。他也不是那种想一味依赖我们的人,我的印象是这样。他来时也不应妄想与我们处于平等地位,那简直是傻瓜的想法。将来他若是好好表现,有些自知之明,保得住自己的位子,那你们可以考虑照顾他一下,但现在不行。”

女佣人阿曼塔把菜盘撤走,换上甜食。而格里菲思先生除了待客之外,很少吃甜食。他往往利用这一段时间看看书房里的股票和支票。他站起身,跟大家说有儿点事,就离开餐厅到书房去了。

“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你呢?”麦拉问妈妈。

“我也是。而且我希望他别辜负你爸对他的期望,否则你爸会不高兴的。”

“我还是搞不懂。”吉尔伯特说,“我们原有的人已经照顾不下了,还要添人。而且,要是这儿的人知道我的堂兄弟以前是个服务员,他们会怎么说!”

“不能不让他们知道吗?”麦拉问。

“别人怎么会不知道?除非我们不让他说。可万一在别处见过他的人到这儿来了呢?那不全露馅了吗?”他越说越凶,“总之他来对我们大家没什么好处。只会对我们的名誉有影响。”

蓓拉接着说:“但愿他不像阿伦伯父家的两个孩子那样傻气。在我见过的男孩子中,他们算最没意思的了。”

“蓓拉。”母亲又责怪了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