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1 (2)
“嗯,这我也看见了,不过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要说 她们在的话,我并没有看见啊。报纸上登的事,并不是每 一件都正确。”
虽说他因为被抓住把柄显得有些生气 ,有些反感,不过,他那种神态叫人信服,而且,连自己也明白,她竟然这样盘问起他来了,他对这一点开始有些反感了。她为什么要这样盘问他?难道他不是有自己的身份,应该在这个新天地里活动活动,用不着她来拖后腿吗?
她并没有进一步反驳他或是责备他,只是对他望着,一脸受委屈后默默思量的神情。她现在既不是完全信任他,也不是完全不信任他。他所说的话,一部分也许是实在的,最要紧的是,他该把她放在心上,别对她撒谎,或是苛待她。可是,要是他并不想好心对待她,老老实实对待她。这又怎么能做得到呢?她在他面前往后退了好几步,跟着以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啊,克莱德,你不必对我编出这些话来。你明白吧!你到哪儿去,我并不放在心上,只要你事先告诉我一声,别搞成这样,圣诞节晚上也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正是这一点叫人最难受。”
“可我并没有编什么话,罗伯塔,”他粗声粗气地说,“是报上这么说了,歪曲了真相,我有什么办法啊。格里菲思姐妹明明在那里,并且我可以提出证据来。今天,我已经尽量设法赶来了,你干吗生这么大的气?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原原本本跟你说过了。在这里,我不能自己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啊。是人家临时通知我,要我去。而且我实在脱不了身。生这么大的气有什么用?”
他倔强地盯着她。罗伯塔碰了这个钉子以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心里明明想到了关于除夕的那段新闻,不过她觉得,现在再提什么事也许不合适。这时候,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痛地认识到:他是跟一种寻欢作乐的生活分不开的,过分的是他,并不是她。即便是这时吧,她还是顾虑重重,不愿让他知道正折磨着她的妒忌心害得她多么痛苦。人家在那个优美的世界多么快乐,他,还有他相熟的那些人,她却这么寂寞。再说,他现在老是提到桑德拉?芬琪雷和贝蒂娜?克伦斯顿,再不然,就是报上老是提到她们,他最衷心的是不是这两个人中间的哪一个呢?
“你很喜欢芬琪雷小姐吧?”她突然问他,一面在黑暗中抬起头来望着他。想知道一些真相,想了解一些她所以会苦恼的原委,这个念头还在啃噬着她的心。
克莱德即刻觉察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跟她的神色比起来,她的语气里,更加明显地流露出她自己也禁不住的妒忌和无可奈何的神情。她的声音有时很温柔,很诱人,很忧郁,尤其是在她沮丧的时候。一方面,她好像一下子就抓准了桑德拉,对她这种聪明,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灵感应,他真有些吃惊。他即刻打定主意,认为不该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然会惹她生气的。一方面,他在这里的地位显然一天天稳定起来,他骄傲的心里叫他说出了下面的这番话:
“啊,我确实有些喜欢她。她很美,跳舞也很漂亮。而且,她有的是钱,穿得也很讲究。”他原来想接着说,除了这些以外,他并不觉得桑德拉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可是罗伯塔觉察到他对这位姑娘也许真是有意,并且想到她自己跟他的天地中间有了这么深的鸿沟,就突然大叫起来;“是啊,凭她有这么多钱,谁还会不喜欢她?我要是也有这么多钱,我也行啊。”
叫他很诧异甚至大吃一惊的是,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跟着沙哑起来,像在呜咽似的。他也明明看到,明明感觉到,她确实伤心了,简直伤心透了,又伤心,又妒忌。他想发火,想再倔强一下,可是他突然变得温和了。因为,到最近为止,他一直这么心爱的人,现在为了他而妒忌人家,弄得这么痛苦,他自己想着也很难受。他自己为了霍旦丝的事,也很清楚妒忌的痛苦是一种什么滋味。为了某种理由,他简直能设身处地地理解罗伯塔的处境。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就只是为这个原因,他就非常温存地说:“啊,好了,好了,罗伯塔,简直就像我跟你一提到她或是不论哪一个人,你就得生气似的!我并不是说,我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啊。你方才问我喜欢不喜欢她,我就把我以为你想知道的事告诉给你,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嘛。”
“啊,是的,我知道,”罗伯塔回答说,神情很紧张地站在他面前,脸也很苍白了。她突然捏紧双手,抬起头来迟疑地,恳求似地望着他。“可是人家什么都有,你也知道人家什么都有,我可真是什么都没有。我要维持生活已经这么困难,而且还要对付她们全体,她们又什么都有。”她声音发抖了,她停下来,满眼含泪,嘴唇也颤抖起来。她立刻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去,肩膀也抽动起来了。由于极端绝望似的啜泣的缘故,她全身抖嗦。一向压制着的强烈的情感,突然爆发出来了。克莱德见了真是又慌乱,又诧异又非常感动,后来连他自己也突然感动了,因为,这显然并不是在玩弄什么花招或是故意装腔作势,存心想打动他的心。她觉察到,这时突然沉痛地认识到她自己,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没有朋友,没有前途,比不上令他现在这么动心的那些人,那些境况好得多的人,可以说是什么都有的人。在这一认识后面,是糟蹋了她青春的寂寞孤独的岁月,最近回家,这一点体会愈加鲜明。她实在非常痛心,痛心到了极点,而且还无可奈何。
她从心底里喊起来:“要是我能像这些姑娘那样有那么一个机会,要是我也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世面该多好啊!可是我只不过在乡下长大成人的,又没有钱,又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什么人教我。啊,啊啊啊!”
这些话一说出口,她即刻觉得自己这么软弱,这么咒骂自己,多丢人,因为,他对她不满意的,正是这些,肯定是的。
“啊,罗伯塔,亲爱的,”他立刻温柔地说,一面搂住她的腰。他也当真很悔恨自己的荒唐,“你千万别这么哭,最亲爱的,千万别这样。我不是存心叫你难过,确实不是,亲爱的。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难过,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样,知道你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当然知道,罗伯塔,你千万别哭,最亲爱的。我还不是跟过去一样爱你。真的,我永远爱你。要是我委屈了你,我非常抱歉,真是这样,今晚上我没有来,再有上星期五,那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啊,实在没有办法。可是以后我只要有办法,决不再这么下流了。实实在在我决不会了,你是最甜蜜的,最亲爱的姑娘。再说你的头发,你的眼睛这么美,小小的身段又这么漂亮。你真是的,罗伯塔,你还会跳舞,可以比得上任何人。你长得这么美,你真是这样,亲爱的。现在别哭了吧,亲爱的?千万别哭了。要是我什么地方委屈了你,我非常抱歉,亲爱的。”
克莱德有时也很温柔,这是他自己一生中的遭遇、挫折和艰苦造成的。别的人,不论哪一个,在这一类遭遇下也肯定会这样的。此时,他的声音就很温柔,软绵绵的,态度也温柔得如同妈妈对待孩子。这就把罗伯塔给迷住了。在另一方面,他这种情绪,虽然很激动,可刹那间便无影无踪了,就像夏天的风暴排山倒海而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就这一回来说,叫罗伯塔感觉到,他是完全了解她,同情她的,或许因此会更爱她。总之,情况并不太糟,至少眼前是这样。总之,她拥有了他,还有他的爱、他的同情,为了这一点,她感觉到异常的安慰,再加上他那些劝慰的话,她就擦干眼泪。还说希望他原谅她。因为,她如此一哭,她的眼泪弄脏了他洁净的白衬衫,还说只要克莱德原谅她这一回,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他没有料到她内心深处竟然这么深情,因此非常感动,不断地亲她的手、亲她的脸,最后亲她的嘴。
他一面这么爱抚她、哄她、亲她,一面对她保证,拿这一回来说,这是既无聊、又虚伪的保证(因为他实在是把桑德拉放在心上的,虽说情况不同,可是把这看得非常重要,也许还看得更重要)。他说她是他心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最亲爱的人,永远,永远。这样一说,使得她以为错怪他了,并且以为她自己的地位,比起那些也许在社交场中能见到他,可并不能赢得他美妙爱情的姑娘们,但要高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