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在镇上,弗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越来越被人关注。人们有许多疑虑、审慎和几分敌视,不过也有某种信任和好奇。有时,有些人先环顾四周,再说:“老弟呀,你现在是读书人,一定懂法律。现在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接着说下去的便是警察或者工厂的头儿如何蛮横不讲理,如何欺负工人之类的内容。如果事情较复杂,巴维尔便写个条儿给他,让他去城里请律师。有个律师和巴维尔很熟。如果事情不大,他就自己给他解释便可。
他留心观察着各种事物,听取别人的意见,所以他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什么都能解释得清楚明白。他潜心钻研每桩复杂的纠纷,而且能在极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找到线索和答案。久而久之,大家对他也产生了敬意。尤其是“沼泽地的戈比”纠纷之后,巴维尔的声望和威信更加高了。
工厂后有一大片沼泽地,长满了枞树和白桦树。沼泽地中发出的臭味引来几乎能把工厂包围的蚊虫,它们飞到镇上传播疟疾。这片沼泽是厂主的私产,厂主为谋取利益,准备排干沼泽里的水,然后挖出泥炭。而厂主却说这是为了改善条件,搞好卫生环境,所以他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标准扣工人的工钱作为治理沼泽地的费用。
工人们都很气愤。更可气的是职员可以不交这项新的税款。星期六工厂贴出布告,开始收这笔税款。巴维尔因生病没上班,所以不知有这么一回事。第二天老铸工西佐夫和高个子钳工马霍京找他谈论这件事时,他才得知。
“我们几个年长的商量过了,”西佐夫说,“现在派我俩来问问你的看法。你是我们当中有知识的人,你讲讲看,是不是有法律允许厂主征收我们的钱去灭蚊子?”
“你想想看,”马霍京也说道,“四年前这些骗子说集资建澡堂,收了三千八百卢布,可是澡堂在哪儿?钱也不翼而飞了。”
巴维尔说这样是不合理的,厂主这样做只不过想从中捞一把。两人觉得有道理,商量完后便走了。母亲夸儿子道:“你现在可真有能耐,连老人也来向你求教了。”
巴维尔没回答,而是坐在桌前匆匆写着什么,一会儿对母亲说:“你能帮我办点事吗?把这封信拿到城里去交给……”
“危险吗?”
“当然,我想把戈比事件登在我们的这期报纸上。”
“知道了,”母亲说,“我马上去。”
这是儿子第一次要她帮忙办事。她很高兴儿子对她说实话。
“巴沙,我明白这事,”母亲穿衣服时说,“他们在敲诈!哦,那人是不是叫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直到夜里她才回来。虽然很累,但她很得意。“我见到萨申卡了,”她对儿子说,“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叶戈尔这个人真憨厚,特别喜欢说笑。”
“我真高兴你能喜欢他们。”巴维尔说。
“他们都很厚道,为人厚道就好。巴沙,他们都很尊敬你……”
星期一巴维尔头疼,又没有去上班。中午,费佳?马森兴高采烈地跑来,情绪激动地对他说:“嘿,厂里闹翻天啦,去看看吧。西佐夫和马霍京说大家都不如你聪明,只有你能解释清楚。”
巴维尔没搭腔,立刻穿上衣服。
“连女人都跑去凑热闹了。”
“他们在干什么呢?”母亲说,“我也去!”
“去吧!”巴维尔说。
他们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母亲心里很着急,气喘吁吁。她感觉要出大事了。工厂门口的一群妇女正破口大骂。他们三人一进大门,便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他们面容愤怒,喧声震耳。母亲发现大家都朝着铸工车间的墙壁望着。原来墙壁前有一堆废铁,西佐夫和马霍京还有维亚洛夫站在上面挥着手臂。除他们之外还有五六个有威望的中年人。
“弗拉索夫来了!”有人喊道。
这时,近处传来雷宾的声音:“我们并不是争几个戈比,我们要维护正义!我们的戈比并不比别人的圆,但分量绝对更重,比厂主的卢布还重,我们的每个戈比都有我们的血汗!我们看重的不是金钱,而是血汗、真理!”
听了他的讲话,人群热血沸腾,高呼:“讲得好,雷宾!”
“讲得真棒,锅炉工!”
“弗拉索夫来了!”
叫声喊声连成一片,呼啸声掩盖了机器的轰隆声、蒸气的喘息声和漏电发出的沙沙声。人们从四面围过来,激烈地争论着,气氛越来越浓。平时积压的愤怒、怨恨现在全都发泄出来,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激愤的情绪就像长出了翅膀,在空中飞扬,抓住人们的心,左右着他们。人群上空还飘浮着煤烟和尘土。一些人流着汗水,面孔通红。有的人瞪着眼睛,乌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巴维尔站到西佐夫和马霍京身旁,高喊:“同志们!”
母亲发现他脸色苍白,激动得连嘴唇都开始打颤。她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有人生气地冲她嚷着:“嘿,你往哪儿挤!”
不时地有人推着她,却无法阻止她。她用肩和臂推开人群,艰难地靠近儿子。她强烈的愿望迫使她想和儿子站在一起。
巴维尔习惯于“同志们”这个词的深刻含义。此刻他喉咙发紧,心中充满了战斗的喜悦。他真想掏出自己那颗向往真理的火热的心给人们看。
“同志们!”他重复一遍,说,“建造教堂和工厂的,是我们;铸造锁链和金钱的,还是我们!我们是一支朝气蓬勃的队伍,我们养活了所有人,无论什么时候,生活离不开我们!”
“说得对!”雷宾喊道。
“无论什么地方,创造财富的是我们,可是我们的地位卑微,生活贫穷。有谁关心过我们?有谁希望我们过好日子?有谁把我们当人看?不,没有!”
“没有一个!”大家呼应着。
巴维尔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为把话讲明白,语气从容多了。人群渐渐向他拢来,数百双眼睛盯着他看,用心鼓舞他的每一句话。
“我们只有彼此团结组成一个友好的大家庭,为同一个目的,为维护我们的权利而斗争,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命运!”
“快说正经事!”母亲旁边有人粗暴地喊。
“别打岔儿!”从不同的地方传来了同一个声音。
人们黑黑的脸上眉头紧皱,时而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几十双盯着巴维尔的眼睛若有所思。
“他是社会主义者,不是傻瓜!”有人说。
“他的胆子可真大!”一个独眼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对她说。
“同志们,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帮不了我们!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这就是我们的信念。要想战胜敌人,我们就得严守这个信念。”
“他说得有道理,同志们!”马霍京喊道。
“应该把厂主叫出来!”巴维尔继续说。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几十个人异口同声喊道:“对!叫出工厂主来!”
“派代表去把他叫来!”
母亲挤到了前面,在下面看着儿子的脸,心里十分自豪。巴维尔站在受人尊敬的长者之间,大家都极认真地听他讲话。令她高兴的是儿子不像有些人只知破口大骂。
四周的呼喊声和叫骂声如一阵冰雹打在铁板上。巴维尔从高处望着人群,睁大眼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推选代表吧!”
“西佐夫!”
“弗拉索夫!”
“雷宾!他那张嘴厉害!”
人群中忽然有人低语:“他来了……”
“厂主来了……”
厂主个子很高,长脸留着山羊须。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
“请让开!”厂主摆摆手轰开面前的人,但他并没有碰到他们。看得出他是富有经验的老板,以审视的目光扫过工人的脸。有人脱帽向他鞠躬,他理都不理。人群中静极了,见到他有些人感到难堪,脸上贴着不自然的笑,有人后悔,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叹气。
这时厂主走到母亲身边,眼睛瞪着她,最后在废铁前停下来。有人伸手要拉他上来,他没有理睬。他轻松地爬上废铁堆,站在巴维尔和西佐夫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聚会?怎么不去上班?”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耷拉着脑袋。西佐夫耸耸肩,拿着帽子的手挥动了一下。
“听见没有?说你们哪!”厂主叫道。
站在他身旁的巴维尔指指西佐夫和雷宾,说:“同志们推选我们三人做代表,要求您取消扣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厂主看都没看他,冷冷地问。
“因为您这种强加给我们的税收是不合情理的!”巴维尔大声答道。
“什么话?您难道认为我治理沼泽地仅仅是为了剥削工人,而不是为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吗?是不是?”
“是的。”巴维尔答道。
“您也这么看?”厂主问雷宾。
“大家都这样看!”雷宾答道。
“那么您呢?”厂主转过身对西佐夫说。
“我也希望您不要扣这个戈比。”西佐夫笑了笑,便面带愧色地低下头。
厂主迟疑地扫视人群,耸耸肩,又对巴维尔说:“看样子您是一位有识之士啰,难道连您也看不出这项措施所带给你们的好处?”
巴维尔回答道:“如果厂方出钱话,大家会理解的。”
“我的工厂不是慈善机构!”厂主冷冷地大声说,“我命令你们立刻去上班!”
说完便走下废铁堆,他只顾走自己的路,谁都不理。
人群开始喧嚷起来,显然是对厂主不满。
“嚷什么?”厂主停下来大声问。
大家又安静下来,只听见远处有人喊:“你自己上班去吧!”
“如果十五分钟之后还不上班,我就扣工钱!”厂主一字一句地说。
他穿过人群往回走,人们在后面低声抱怨着。他走得越远,抱怨声就越高。
“别让他走,再跟他谈!”
“这就是所谓的权利吗?”
人们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巴维尔,冲他喊道:“喂,你不是懂法律吗?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说话没屁用,厂主一来就傻啦!”
“喂,弗拉索夫,我们该怎么办?”
喊声越来越大。巴维尔说:“同志们,我提议我们不要放弃,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就不去上班……”
立刻有不少人叫起来:“别拿我们当猴一样耍着玩!”
“要我们罢工?”
“就为一个戈比吗?”
“那又怎么样?我们罢工!”
“你这不是要害死大家吗?”
“谁还愿意去上班呀!”
“有人会去的!”
“去当叛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