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2)
“眼看着你在这里发疯，说蠢话，我保持沉默，这的确是你的好同志!但你何必说这些呢?糊涂啦?”
“任何时候都应直抒己见，不能含糊!”
“对母亲也不例外?”
“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不要这种爱，这种友情，婆婆妈妈只会碍事……”
“了不起!揩揩你的鼻涕吧，揩干净了再去找萨申卡，到她那里去充好汉吧。这种话你应该说给她听……”
“我说过了!……”
“真的?别蒙我!你跟她说话是那样亲热，那样温柔，我虽然没听见，但我想象得到!可在母亲面前逞起英雄来了……别犯傻了，小子，你的英雄主义一文不值!”
母亲听见霍霍尔狠狠地挖苦巴维尔，她吓了一跳，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赶紧打开门，走进厨房，全身颤抖着，心头充满了悲伤和恐惧，高声说：
“哦，好冷呐!瞧这春天……”
她故意把厨房里的东西搬来搬去，发出种种响声，以便扰乱房间里的悄悄的谈话声，接着她又提高嗓门大喊：
“如今一切都变了。人变得狂热了，天气倒变冷了。往常在这个季节已经暖和了，天气晴好，太阳当空照……”
房间里的谈话停下来，她站在厨房中间倾听着。
“听见了吧?”霍霍尔低声问，“你该明白这里的意思，笨蛋!在这方面，你还太嫩了……”
“喝点茶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了掩饰这一点，不等他们回答，她又大声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冻得发抖!”
巴维尔慢慢朝她走过来。他皱着眉，嘴唇颤抖着，嘴角挂着负疚的微笑。
“原谅我吧，母亲!”他低声说，“我还是个孩子，不明事理……”
“不要管我!”母亲把儿子的头紧紧搂在怀里，伤心地说，“别再说了!上帝保佑你。你愿怎样生活，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不要伤我的心!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都心疼……我心疼你们大家。你们全是我的亲人，全是真正的好人!我不心疼你们谁心疼呢?……你去吧，你后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一定能够抛开一切跟上来的……巴沙!”
这时她心潮起伏。高尚的思想在她心中热情地涌动着，忧愁，悲痛和喜悦交织着，流露出深深的痛苦……
“别再生气了，妈妈!原谅我吧，我都明白了!”巴维尔垂下头低声说，接着他又抬头瞥了母亲一眼，笑了笑转过身去，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却很高兴，又说：
“我不会忘记这些的，我保证!”
母亲推开他，朝房里瞧了瞧，用恳求的口气对霍霍尔说：
“安德留沙!您不要冲他嚷嚷了!不用说，您比他年长……”
霍霍尔背朝她站着，没有转身，而是用开玩笑的口气大声说：
“哦!我要使劲嚷嚷他!我还要打他呢!”
她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伸着手说：
“您真好……”
霍霍尔转过身来，像牛似的垂着头，倒背双手，经过她身边向厨房走去。接着，他在厨房里以嘲笑的口吻说：
“快走开吧，巴维尔，当心我揪掉你的脑袋!阿姨，您别当真，我这是开玩笑!我现在去生茶炉。是啊，我们家的木炭是湿的……真他妈的见鬼!”
他不做声了。母亲到厨房看了看，发现他正趴在地板上吹火呢。他没抬头，又说：
“您不要担心，我不会动他的!我这么好脾气，心肠软!其实我……喂，英雄，你别偷听，我心里挺喜欢他的!但我看不上他那件坎肩。你瞧瞧，他穿上那件新坎肩，可神气啦，他极喜欢这件衣服，连走路也挺起肚子，惟恐人家瞧不见似的，时不时地碰一下人，意思是说，你们快看哟，看我这坎肩多漂亮!坎肩漂亮是真的，可何必碰人呢?大街上人本来就很挤。”
巴维尔嘿嘿一笑，问：
“你还要唠叨多久啊?骂了我一顿，还不知足!”
霍霍尔坐在地板上，伸开两腿，望着眼前的炉子。母亲在门口站着，望着霍霍尔圆圆的脑袋和弯弯的长脖儿，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祥，同时流露几分忧郁。这时他把身子向后一仰，胳膊肘撑在地板上，仰脸看了看母亲和巴维尔，眨巴着稍稍发红的眼睛低声说：
“你们都善良，真的!”
巴维尔俯下身，抓住他一只手。
“别拉我!”霍霍尔高声嘶哑着说，“你这样会把我拉倒的……”
“别不好意思啦!”母亲闷闷不乐地说，“你俩该亲一亲，紧紧拥抱一下……”
“你愿意吗?”巴维尔问。
“行啊!”霍霍尔站起身来，答道。
两人紧紧拥抱，凝然不动，在这一瞬间，炽热的友情将他们熔为一体。他们的灵魂在燃烧。泪水顺着母亲的面颊流下来，但已非痛苦之泪，她揩干了泪水，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爱哭，伤心高兴都哭!……”
霍霍尔轻轻推开巴维尔，也用手揉了揉眼睛，说：
“得啦!现在开心了，该做事了!唉，这些木炭真糟糕，吹它不着火，反倒吹到眼里去了……”
巴维尔垂下头，在窗前坐下来，小声说：
“这样的眼泪，不用害臊……”
母亲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这时她心里暖融融的，一种令人振奋的情绪笼罩在心头。她虽然还有些忧郁，但毕竟平静下来，心里舒畅多了。
“我去拿茶具，大妈，您坐下歇会儿吧。”霍霍尔说着走进房间，“您好好歇着，我们惹您生气了……”
这时房间里响起了霍霍尔悦耳的声音：
“我们现在已经感觉到生活是美好的，这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
“说得对!”巴维尔朝母亲望了一眼，附和说。
“一切都和过去不同的!”母亲说，“悲伤和快乐都和过去不同……”
“这是应该的!”霍霍尔说，“因为心情不一样了，我亲爱的大妈，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们正在洗心革面，新的精神在成长。有一个人用理智的火焰照亮了生活，他边走边喊：‘喂，世界各国的人们，你们要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大家庭!’于是所有的心都听从他的召唤，各自都把健康的心奉献出来，聚在一起，形成一颗硕大的心，它坚强、响亮，像一口银铸的大钟似的……”
为了不让嘴唇颤抖，母亲绷紧了嘴。同时她紧闭双眼，以免泪水下流。
巴维尔抬了抬手，大概想说点什么，但母亲拉住他另一只手，拦住了他，并低声说：
“不要打断他……”
“您知道吗?”站在门口的霍霍尔又说，“今后人们还会有很多不幸，他们还要流很多血，但是所有这一切，所有的不幸，也包括我个人流的血，都是很小的代价，因为在我心中，在我头脑里已有了更珍贵的东西……我很富有了，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星，我可以忍受一切不幸，经得起任何考验，因为我心里很乐观。不论是谁，也不论是什么事情，都永远影响不了我的乐观情绪!这种乐观包含着力量!”
他们围坐在桌旁，一边喝茶，一边推心置腹地谈论人生，谈论不同的人物和未来。
母亲心里渐渐亮堂起来，她不时地叹息着，回想自己过去遭受的种种痛苦和虐待，这些东西像石块似的压在她心头。想到这些，她心里似乎轻松一些，思想也就更加明确了。
这谈话像一股暖流温暖着她，她心头的恐惧逐渐消解。现在她已不再害怕了。她回想在出嫁之前，有一天，父亲严厉地对她说：
“用不着你愁眉苦脸!既然有这么个傻瓜愿娶你，你就去吧!谁家的闺女都得出嫁，谁家的老婆都得生孩子，父母生孩子，活该倒霉!难道你不是!”
听了父亲这番话后，她知道自己面前只有一条路。这是一条狭窄的路，周围空空荡荡，一片黑暗。她知道这条路是非走不可的，于是心里也就平静下来。盲目的平静。现在她的心情也如此。不同的是现在她有一种预感，预感到新的不幸即将来临，她好像在心里对某人说：
“得了，随你的便吧!”
本来她心中隐隐作痛，好像有一根绷紧的琴弦时时在颤动着，鸣响着，但现在这种隐痛却渐渐减轻了。
而且，在她的心灵深处还有忧伤，这是因为她预料到未来的不幸，但她心里还抱有一线希望：总不能把她的一切都抢光吧，总会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