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7 (1)
母亲来到街道上,便听见四周人声嘈杂,喊声中充满着不安和期待。她发现家家户户的窗外和门口都聚着一群群的人,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儿子和霍霍尔。这时她眼前模糊了,仿佛有一团云雾在她眼前浮动,色彩变幻不定,忽而变成淡绿色,忽而变成深灰色。
人们不断地向他们致意,在问候的话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她断断续续地听到有人在小声谈论着:
“就是他们,带头闹事的……”
“我们不知道谁是头……”
“我是从不说人坏话的!……”
在另一处,有人在院子里愤怒地大喊:
“让警察把他们统统抓走,他们的末日到了!……”
“警察抓过他们!”
一个女人在屋里大吵大闹,惊叫声从窗口飞到街上:
“别犯傻了!难道你是单身汉?”
他们路过伤残工人佐西莫夫家门口。佐西莫夫断了双腿,每月从工厂里领取抚恤金,这时他从窗户探出身子大喊:
“巴什卡(巴维尔的小名。)!干这种事是要杀头的,混账东西!你等着瞧!”
母亲哆嗦了一下,立刻站住了。这喊叫声使她怒不可遏。她气愤地朝着残疾人虚胖的脸上瞪一眼,佐西莫夫连忙缩回头,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这时母亲急走几步追上了儿子,紧跟在他后面,尽量不离开她。
巴维尔和霍霍尔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好像根本没听见沿途的叫喊声,他们神态自如,不急不缓地走着。这时,中年工人米罗诺夫叫住了他们。米罗诺夫一向为人谦虚,不喝酒,安分守己,深受大伙儿敬重。
“你今天也没去上班呀,达尼洛?伊凡诺维奇?”巴维尔问。
“我老婆快临产了。再说遇上这动乱的日子!”米罗诺夫回答,这时他两眼注视着两位同事,小声问:
“小伙子们,听说你们要找厂主的麻烦,要砸碎他的窗户?”
“难道我们是酒鬼吗?”巴维尔大声说。
“我们不过在街上走走,打着旗子,唱唱歌儿!”霍霍尔说,“您来听听我们的歌儿吧,我们的信仰就在这歌儿里面呐!”
“我懂你们的信仰!”米罗诺夫沉思地说,“我看过那些传单。哟,尼洛夫娜!”他惊叫起来,一双富有智慧的眼睛冲母亲微笑着。
“连你也来参加暴动了?”
“能够满怀正义地出来走一遭,死而无憾!”
“瞧你说的!”米罗诺夫说,“有人说你把禁书带进了工厂,看来没错啰?”
“谁说的?”巴维尔问。
“大伙儿呗!好啦,再会。你们可要稳重点儿!”
母亲低声笑了。听到有人这样议论她,她心里非常高兴。巴维尔笑着对她说:
“妈妈,你会为这事坐牢的!”
太阳冉冉升起,春日的空气格外清新,暖融融的阳光普照大地。云彩飘浮得慢了,渐渐变得稀薄透明。云影悄悄地在街道上和屋顶上浮动,不时地从人们身上掠过,仿佛要把整个镇子清洗一番,拭去墙壁和屋顶上的污垢和尘土。拂去人们脸上的忧虑。人们渐渐地活跃起来,嗓门越来越高,嘈杂的谈话声压住了远处机器的响声。
这时母亲又听见各种各样的话语。声音是从四面八方的窗户和院子里传出来的,她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有的惊恐不安,有的怒发冲冠,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乐呵呵的。可是她现在很想与人争论,或者向人们致谢,或做些解释,今天她很想投身到这场格外丰富的生活中去。
拐过街角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聚着上百人,人群当中传来尼古拉的声音。
“他们榨我们的血,就像榨果汁!”他在笨拙地发表演说。
“说得对!”立刻有几人大声呼应着。
“小伙子真卖力!”霍霍尔说,“我去帮他一把!……”
他说罢就弓身跑过去,瘦长而灵活的身子像螺旋钻扎进软木塞似的,钻进了人群,巴维尔没能拦住他。人群里响起他那悦耳的声音:
“伙伴们!有人说,普天下有各种不同的民族,有犹太人,德国人,英国人和鞑靼人。我不信服这种说法。我认为只有两种人,两种势同水火的人: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的衣服不同,使用不同的语言,可是你们留心观察一下法国、德国和英国的富人是如何与工人打交道的,你就会发现,对工人来说,这些富人全是强盗,他们都该被骨头卡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我们再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会发现,法国、鞑靼、土耳其的工人,和我们俄国工人一样,都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越来越多的人从街上悄悄挤进这条小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过来,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
霍霍尔提高了嗓门。
“在国外,工人们已经明白了这个朴素的道理。今天,在五一节这个光辉的日子里……”
“警察来了!”有人惊叫。
四名骑警从街上拐进小巷,朝人群冲过来,他们挥舞着马鞭大声吼道:
“快散开!”
人们沉下脸,闷闷不乐地给警察让路。有几个人爬上了围墙。
“猪猡骑在马背上,冒充将军耍威风!”不知是谁冲着警察大叫。
霍霍尔一人挺立在巷中央,两名警察催马朝他冲来。霍霍尔连忙闪开。这时母亲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拉过来,埋怨说:
“你答应过要和巴沙走在一起的,现在又一个人逞能。”
“是我不对!”霍霍尔笑着说。
这时母亲心里感到一阵慌乱,浑身酸软无力。她头昏脑胀,悲喜交集,这忽然出现的古怪情绪使她纳闷。她盼着午休的汽笛早些拉响。
她跟儿子和霍霍尔一起向广场上的教堂走去。这时,教堂四周的围墙里面已挤满了人,大约有五百来个青年小伙子兴高采烈地聚在这里,或坐或站。人群中不时有人骚动不安地抬起头,向远处和四周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可以感觉到一种激昂的情绪。一些人神色有点紧张,四下里观望着,另一些人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妇女们在窃窃私语,男人们厌烦地避开她们,有时可以听见有人低声叫骂。在这闹哄哄的五颜六色的人群里,不时响起带有敌意的喧哗声。
“米坚卡!”一个女人低喊,声音略发颤,“你要爱护自己……”
“别管我!”米坚卡答。
这时响起西佐夫老成持重的声音,他镇定自若,令人信服地说:
“不对,我们不该丢下年青人不管!年轻人比我们有头脑,比我们胆大。是谁在沼泽地戈比事件中维护了我们的利益?是他们!我们不能忘了这件事。他们为这事坐了牢,可受益的是我们大家……”
工厂的汽笛拉响了,恶狠狠的吼叫声压住了人们的谈话声。人群中出现骚动,坐在地上的人站起来,刹那间全场一片肃静,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不少人顿时脸色灰白。
“伙伴们!”巴维尔洪亮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母亲感到眼发热,火辣辣的,仿佛有一团云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忽然挺起身来,坚定地站在儿子身后。大家都向巴维尔转过身来,像被磁铁吸引似的向他四周聚集过来。
母亲望着儿子的脸,只见他那双高傲的眼睛闪着勇敢炽热的光芒……
“伙伴们!我决定公开告诉大家,我们是什么人,今天我们要打出自己的旗帜,象征着理智、真理和自由的旗帜!”
那根长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划过,旋即倒在人丛中。过了一会儿,人们翘首仰望,只见一面工人的大旗像一只红色的鸟儿似的飞向空中。
巴维尔举起胳膊,旗杆晃动了一下,立刻有十多只手扶住了光滑的旗杆,母亲的手也抓住了旗杆。
“工人万岁!”巴维尔高喊一声。
数百人随之高呼。
“伙伴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源泉,社会主义民主工党(社会主义工党是苏共前身,1917年改称俄社会民主党,1918年改称俄共(布)。)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