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2)
“可是你要明白，这些事浓缩了一切，它包含了整个人生!”雷宾沉下脸说，“他的遭遇我听了十遍，可是有时仍感觉不可思议。当我一切顺利的时候，我不愿意相信人会这么坏，这样丧失理智……我自己走运时，我是很富有怜悯心的，我可怜所有的人，像穷人可怜富人一样……富人也是误入迷途!穷人是饿昏了头，富人则财迷心窍。唉，人们好好想一想，唉，弟兄们!振作起来，认真想一想，不要只顾自己，用心想一想吧!”
病人的身子晃动一下，睁开眼睛倒在地上。雅科夫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去窝棚里取来一件短皮袄，盖在病人身上，然后在索菲娅身边坐下来。
殷红的火苗欢笑着，照亮了围坐在篝火旁边的人们。人们在低声交谈着，火焰悄悄的爆裂声、啮啮声与人们的低语若有所思地交融着。
索菲娅谈到，全世界人民正在为争取生存的权利而斗争，谈及德国人民在很久以前举行的暴动，还谈及爱尔兰人的不幸，谈到法国工人为争取自由不断斗争，战绩卓著……
天鹅绒般的夜色挂在树梢。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在这片树木环绕的不大的林中空地上，人们围火而坐，长长的身影似乎带有敌意又仿佛在吃惊似的。在这样的氛围里，那些曾使贪得无厌的富人为之震惊的重大事件又重现在人们眼前，久经战火洗礼的全世界人民拖着疲倦的身子，带着满身的血迹从这走过，为自由和真理而斗争的战士们的名字，又浮上人们心头。
索菲娅声音很轻，有点嘶哑，仿佛是遥远的往事的回声。她的声音激发着人们的希望，给人以信心。人们静静地听她讲述着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的故事。望着她那张消瘦的苍白面孔，他们感到，全世界人民的神圣事业——为争取自由进行的漫长斗争，已越来越鲜明地展现在自己面前。从那些血腥的黑幕遮掩着的遥远的往事中，从素昧平生的异国人民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和思索，因此深受感动。决定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行列中去。他们把这些异国朋友视为兄弟，而这些朋友早就齐心协力，坚决要在这个世界上追求真理，为了实现这一神圣的理想，这些人受尽了种种磨难，为了赢得光明幸福的新生活，这些朋友曾血流成河。听着索菲娅讲的故事，人们逐渐产生了一种希望和所有的人团结一致的愿望，产生了一种新的热切希望了解一切事物的追求。
“将来会有一天，所有国家的工人都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够了，我们再不过这种日子啦!’”索菲娅充满信心地说，“到那时，那些贪得无厌、外强中干的人们一定会垮台，他们会失去立足之地，变得无依无靠……”
“会有这么一天!”雷宾点点头说，“只要不怜惜自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母亲静静地听着，眉头很快就舒展开了，她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并时时流露出惊喜。她发现，原先她以为在索菲娅身上是多余的东西，诸如言语尖刻、高谈阔论、不拘小节，现在却消失了，被她那热烈而又从容的谈笑淹没了。她喜欢这黑夜的寂静，喜欢这跳动的火焰和索菲娅的面容，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农民们严肃的表情。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妨碍索菲娅平心静气的叙述，生怕打断了那条光明的线索，从而失去了同各国工人的联系。只是偶尔有人小心翼翼地往火里加柴，当火中飞出火星和冒烟时，他们就不停地挥手，把火星和烟雾从两位女人面前赶走。
有一次，雅科夫站起来，低声请求道：“请你等一会儿再讲……”
他说罢立刻跑进窝棚，拿出两件衣服，同伊格纳季一起静静地用衣服裹住两位妇女的腿和肩膀。索菲娅又开始描述取得胜利的那一天，让人们相信自身的力量，以此来启发他们的觉悟，使他们懂得，那些为了富人的荒唐享乐而白白付出一生辛劳的人们都是他们的朋友。索菲娅讲述的故事在大家心中唤起深切的同情。母亲心中对那些冒着危险去接近劳苦大众的人们怀有虔诚的感激之情，因为他们给劳苦大众带来了真正的智慧和对真理的热爱。
“愿上帝保佑他们!”母亲闭上眼睛祈祷。
黎明时分，索菲娅终于疲倦了，停止了讲述。她微笑着环顾四周，望了望一张张若有所思的兴奋的面孔。
“我们俩该走了!”母亲说。
“是该走了!”索菲娅疲倦地说。
年轻人中有人大声叹息。
“可惜你们不能久留!”雷宾十分温和地说，“你讲得太好了!让民众相互亲近，这的确是一件大事!一旦知道千百万人民大众和我们一样，都有一个同样的追求，我们的心就变得更加善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你对他善良，他对你仇恶!”叶菲姆轻声笑了笑说，这时他立刻站起身来，对雷宾说：“米哈伊洛大叔，趁着没有人发现，让她们快些走吧。不然那些书散发出去，当官的追查书的来源，说不定会有人想起两个朝圣的女人……”
“多谢你啦，老妈妈，让您辛苦一趟!”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对母亲说，“看见你，我就想起了巴维尔，这一趟你来得好哇!”
他态度格外温和，脸上带着开朗而和善的笑容。天气很凉，可他只穿一件衬衣，敞着怀，袒露着胸脯。母亲打量着他那高大的身躯，关切地说：“你得穿件衣服，天冷了!”
“我心里暖和!”雷宾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火旁，轻声议论着什么，病人盖着短皮袄躺在他们脚旁。天空微微泛白，阴影逐渐消失了，树叶在轻轻摇曳着，等待太阳升起。
“好吧，再见啦!”雷宾握着索菲娅的手说，“在城里怎么找到你呢?”
“你就找我吧!”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成一团，慢慢走到索菲娅面前，默默地和她握了手，显得有点拘束，但很亲切。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心里都很满意，都很感谢她，对她怀有友好情谊。大概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感情，他们才显得局促不安，由于一晚没睡，他们眼睛发干，却微笑着，默默地望着索菲娅的脸。他们站在那里，不时地倒换双脚。
“要不要喝点牛奶再上路?”雅科夫问道。
“还有牛奶吗?”叶菲姆问。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头发，说：“牛奶没啦，被我不小心打翻了……”
三人都笑了。
他们说的是牛奶，可母亲觉得，他们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他们在默默地祝愿索菲娅和她本人一路平安。索菲娅显然大为感动，她也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她真挚而又谦逊地说：“谢谢你们，同志们!”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仿佛索菲娅这句话触动了他们的心。
病人嘶哑地咳嗽一声。篝火的余烬渐渐熄灭了。
“再见啦!”农民们低声说，这句感伤的话语久久地伴随着两位妇女。
天亮之前的朦胧晨曦里，两人不慌不忙地走在林间小道上，母亲走在索菲娅身后，边走边说：“这一切简直像做梦似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这太好啦!农民们都想知道真理，我亲爱的，都想知道!这情形就像在教堂里，每逢盛大节日，在早祷以前……神父还没露面，圣堂里黑乎乎的鸦雀无声，怪吓人的。等教民们陆续来到……开始有人在圣像前点着蜡烛，赶走了黑暗，照亮了整个圣堂。”
“说得对!”索菲娅愉快地说，“只是现在我们的圣堂是整个世界!”
“是整个世界!”母亲沉思地点点头，重复道，“这太好了，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你说得太好啦，太好啦!开始我怕他们不会接受你呢。”索菲娅沉默了片刻，然后闷闷不乐地低声说：“同他们相处，你会变得朴实一些……”
她们边走边谈，谈到雷宾和那个病人，谈到那几个神情专注而又沉默寡言的小伙子。他们虽然腼腆、笨拙，但对两位妇女却关怀备至，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友情。她们来到田野上，这时旭日迎着她们冉冉升起。虽然还看不见整个太阳，但殷红的霞光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天际展开，露珠在草地上颤动，闪烁着五颜六色的亮光，充满着朝气和春天的快乐。鸟儿醒了，活跃起来，为清晨唱起欢快的歌儿。几只乌鸦从空中飞过，扇动沉重的翅膀，不安分地聒噪着，一只黄鹂不知在什么地方吃惊地啼叫着。远方的景色愈来愈清晰，山上的阴影也在阳光照耀下逐渐退去。
“有时一个人反复地对你讲，可你怎么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到后来他对你说一句简单的话，你才终于恍然大悟!”母亲沉思地说，“那个病人就是这样的，过去我听说过在工厂里和别的地方到处压迫工人，这些情况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这种事你从小就见惯不惯，也就不觉得受触动了。忽然听他讲了那件丑事，真是让人气愤。天哪，工人辛辛苦苦劳动一辈子，难道是为了让老板耍着玩吗?这太不讲道理了!”
母亲一直在想这件事，由这件丑事联想到许多类似荒唐行为，有些事情她已忘了。现在又清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可见他们什么好东西都玩腻了，享受够了。据我所知，有一地方官员，牵着马从村里走过，就逼农民们向他的马鞠躬行礼，谁要是不鞠躬行礼，他就逮捕谁，送去坐牢。唉，这官为何要这样做呢?令人无法理解，令人无法理解!”
索菲娅低声唱起歌来，这是一支令人振奋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