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6 (2)
人们吵吵嚷嚷，有的在规劝，有的在恳求，喊声连成一片，乱哄哄的，充满了绝望和愤懑，两个乡警架着雷宾的胳膊登上乡公所的台阶，把他押到了房里。农民们逐渐散开。这时母亲看到，那位蓝眼睛农民朝她走过来，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她的小腿颤抖起来，她感到胸闷、恶心。
“我不可以离开这儿!”她心想，“不可以!”
想到这儿，她两手牢牢地抓住栏杆，等待着。
警察局长站在乡公所的台阶上，挥舞着胳膊在骂人，他的声音依然是单调的，毫无生气：
“你们这些傻瓜蛋，狗娘养的!什么都不懂，偏偏要过问这种国家大事!你们这群畜生!你们应该谢谢我的大恩大德，应该跪倒在我脚下!如果我愿意，你们统统都要服苦役……”
台阶下站着三十多位农民，摘下帽子，听他训话。天黑了，乌云低垂。蓝眼睛农民朝台阶前走近了一些，叹了口气，对母亲说：
“您看，我们这儿出这种事……”
“是啊，”母亲轻声答着。
他坦然地望了望母亲，问道：
“您是做什么的?”
“我想找村妇们收购花边，以及家织布……”
那农民慢慢地捋了捋胡子，然后朝村公所那儿看了看，冷淡地低声道：
“在我们这儿，您采购不到这种东西……”
母亲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一边等候合适的机会回到驿站去。这农民长得很漂亮，表情很深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个头很高，宽肩膀，穿着干净的印花布衬衫，外套上缀满了补丁，穿一条土呢料做的咖啡色裤子，赤脚穿一双破烂的便鞋……
母亲不知为什么轻松地舒了口气。接着，她凭自己的直觉，不假思索地忽然问了一句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
“怎么，你那儿可以住宿吗?”
话一出口，她马上感到紧张起来，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绷紧了。她挺起腰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头脑里立即迅速闪过几个可怕的念头：
“这可把尼古拉?伊凡诺维奇给坑了。近期内我是看不着巴维尔了!他们会把我打残的!”
那农民两眼盯着地面，用外套裹紧了胸部，从容不迫地说：
“住宿?可以，这又有何关系?只是我那屋子不大像样……”
“能凑合就行!”母亲随口应到。
“可以!”那农民重复了一下，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暮色降临了。他的眼睛在暗中闪烁着冷淡的光芒，脸上更加苍白。母亲松了一口气，低声道：
“可以，那我这就走，你把我的皮箱拿过去……”
“好的。”
他双肩抽动了一下，又裹了裹外套的衣襟，低声道：
“看，马车来了……”
雷宾出现在乡公所的台阶上。他的双手又被捆了起来，头部和脸上包着灰色的布条。
“好心的人们，再见啦!”雷宾的声音在寒冷的暮色中回荡着，“去寻求真理吧，珍惜真理吧，要相信给你们讲真话的人。为了真理，要不惜牺牲自己!……”
“快住嘴，狗东西!”警察局长不知在哪里叫了起来，“乡警，打马快走啊，笨蛋!”
“你们有什么可吝惜的?你们过的什么日子?……”
马车启动了，负责押送的乡警坐在雷宾两边，雷宾仍在高声呼叫：
“为什么要等着白白饿死?去争取自由吧，自由将给你们带来面包与真理。再见啦，好心的人们……”
车轮在哗哗地飞驰，伴随马蹄声和警察局长的喊叫，淹没了雷宾的呼叫。
“结束了!”那农民使劲摇了摇头，转脸对母亲说：“您在驿站坐一会，我立即就来……”
母亲走进驿站，在放着茶炊的餐桌前坐下，她拿起一片面包看了看，又慢慢把它放回了碟子。她没有食欲，又感到恶心，很想吐。一种难熬的燥热折磨着她，她浑身乏力，胸口憋闷，头晕目眩。她恍惚看到那位蓝眼睛的农民站在面前，他那张脸古怪得很，好像五官不全，很难让人信任。她并不认为这位农民将出卖她，不知为什么，她不愿这样去想，但她头脑里却冒出这个念头，而且牢牢地盘踞在她心中。
“他发现我了!”她的思想懒懒地转动着，“他察觉了，猜出了我的身份……”
可她没有这样想下去，苦闷的心情和阵阵袭来的恶心搅动了她的思绪。
隐藏在窗外的寂静怯生生地取代了喧哗，村子里显出一种压抑着的惶惶不安的气氛。这一切使母亲心中的孤独更加重了，在她心里头蒙上一层灰蒙蒙软绵绵的阴影。
小姑娘走进来，站在门边并问道：
“来一盘煎鸡蛋吗?”
“不用了。我没有胃口，刚才的喊叫可吓坏了我!”
小姑娘走向桌前，兴奋地小声说：
“警察局长打人可真恐怖呀!我站在近处，亲眼瞧见他把那人的牙全打掉了，那人吐了一口浓浓的血，是黑色的!……眼睛也肿成一条缝了!他是个炼木焦油的工人。有个县警喝醉了，躺在我们那里，还不停地嚷着要喝酒。据这个县警说，他们有一大帮人，这个大胡子是头头，也就是首领。捉住三个人，听说一个逃掉了。还捉了一个老师，也是他们的同伙。他们不信仰上帝，还鼓动别人去抢劫教堂，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这里的农民，有些同情他，也有些主张把他弄死!我们这儿有些农民凶得很呢，哎哟哟!”
母亲注意听着小姑娘匆匆忙忙的不连贯的叙述，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同时也排解一下等人时的焦躁不安。小姑娘见她那么认真地听着，大概很高兴，于是便压低嗓门继续讲下去。越讲越兴奋，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
“听我爹说，这种事情都是由于闹荒灾而引起的!快两年啦，我们这里的土地颗粒不收，老百姓无路可走!这不是嘛，现在就出了这样的农民，真是祸害!村里一开会他们就吵吵嚷嚷，还打起架来。前几天，瓦秀科夫拖欠税款，村长要变卖他家的东西，他就打了村长一个嘴巴。他对村长说，这就是我给你的税款……”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起身来……
蓝眼睛农民走进屋，没来得及摘下帽子，就问道：
“您的皮箱在哪儿?”
他轻轻提起皮箱摇了摇，说：
“空箱子，玛尔卡，把客人带到我家去。”
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您要住宿?”小姑娘问道。
“是的，我是来采购花边的……”
“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织花边!金科尔镇有人织花边，达里依纳镇也有，我们这儿没有。”小姑娘解释说。
“我明天去那里……”
母亲付了菜钱，外加三戈比小费，小姑娘很高兴。出了驿站，她走得飞快，脚踩在湿湿的街道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她边走边对母亲说：
“要不要我到达里依纳镇去一趟，告诉那里的妇女，让她们把花边送来?他们来了，您就不用跑一趟了。有十二俄里路程呢……”
“这倒不必啦，亲爱的!”母亲同她并排走着，答道。寒冷的空气使她头脑开始清醒了，她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不甚明确的决定。她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这样的想法已经形成，必定会带来某种后果。她想尽快做出决断，于是反复在心里掂量着：
“怎么办好呢?干脆如实说了……”
周围一片黑暗，湿乎乎的，寒气逼人。一座座农舍的窗户里亮着微弱的暗红色灯光。寂静中不时传来牲口懒懒的叫声和人们短促的叫喊。夜幕下的村庄陷入了沉思……
“往这边走!”小姑娘说，“您投宿找错了门儿，这家人穷得够呛……”
她摸索着找到房门，推开门调皮地朝屋里喊了一声：
“达吉扬娜大婶!”
小姑娘转身跑开了。夜色中传来她的喊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