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7 (2)
“这件事可真巧!说来也简单。一个地方断了线，另一个地方又接上了头。不要担心!这些报纸是好东西，大妈，会起到作用，它会擦亮人们的眼睛!地主老爷们痛恨这些报纸。我是个木匠，在离这里大约七俄里的村子里替一个地主太太做事。应该说，这地主婆待人挺好的，经常给我各种书看，有的书看了以后，心里就明白了!总之，我们很感激她。可是有一次，我拿一份报纸给她看，她很不高兴，几乎生气说：“彼得，快把它丢了!这些报纸是一些幼稚的孩子们办的，你们看了只会增加烦恼。办这种报纸是要坐牢的，要流放西伯利亚……”
说到这里，他突然不出声了，思考片刻，问道：
“大妈，请问那人是您的亲人吗?”
“毫无关系!”母亲回答说。
彼得小声笑了，不知什么原因他不停地点头，显得很得意，母亲马上觉得说雷宾同她毫无关系不恰当，为此她心里很难受。
“他不是我的亲人，”母亲补充说，“但我很早认识他，敬重他，把他当兄弟……当做长者!……”
她一时找不到妥当的字词，心里很不乐意，忍不住她又低声哭起来。小屋里出奇的静，空气很沉闷，好像有所期待似的。彼得歪着头站着，仿佛在倾听室外的动静。斯杰潘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指一直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他妻子坐在暗处，背倚着炉灶。母亲感觉到她那注视的目光，她自己不时也打量一下这位年轻妇女。这妇女皮肤黑，脸圆，鼻子直直的，下巴很尖，眼睛是淡绿色的，神情专注而又敏锐。
“这么说应该是朋友!”彼得低声说，“他这人有个性，是啊!他很自负，就应该这样，这才像模像样，是吗，达吉扬娜?你说……”
“他有家属吗?”达吉扬娜打断彼得的话，问了一句，薄薄的嘴唇绷得很紧。
“他妻子去世了!”母亲伤心地说。
“所以他才勇敢!”达吉杨娜声音低沉地说，“有家属的人不会走此路，有后顾之忧……”
“那么我呢?我有家人，不照样很勇敢吗?”彼得大声说。
“你算了吧，兄弟!”达吉扬娜没有理他，撇了撇嘴说，“你算什么勇敢?你就会贫嘴，看点乱七八糟的书什么的。你跟斯杰潘在一起秘密地嘀嘀咕咕，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
“听我宣传的人很多呢!”彼得不服气，低声说，“我起的作用就像酵母一样。你说这话可是没根据的……”
斯杰潘斜了妻子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
“农民为何要成家呢?”达吉扬娜问道，“据说是娶了老婆就可以多一个干活的，可是有什么活需要干呢?”
“你还担心活少呢?”斯杰潘低声插话说。
“干这种活有什么意义?干不干活都一样，不是照常天天吃不饱饭?生了孩子没时间照顾，因为要干活儿，可是干活也不能挣口饭吃。”
她走过来坐在母亲身边，继续说下去，既不埋怨什么，也没有流露出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头一个孩子两岁不到，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不足月，生下来是个死胎，都是因为干这种倒霉的活!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我常讲，农民就不应该成家，成了家就是累赘。本来可以自由地生活，去争取一个好的世道，就像那个人一样，直接去维护真理!我说得对吗，大妈?……”
“说得对!”母亲说，“说得对，亲爱的，要不然就不能脱离这种苦日子……”
“您有丈夫吗?”
“丈夫死了，有个儿子……”
“儿子在哪儿?跟您一起过吗?”
“他在坐牢!”母亲说。
她说这句话时，像平常一样感到悲伤，但这时她心里很不平静，充满了自豪。
“他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由于他明白上帝的真理，又去公开地传播它……他很年轻，是个美男子，为人聪明!办报纸就是他的想法，是他把雷宾引上这条路的，别看雷宾年龄比我儿子大一倍!因为这些事情，我儿子被受审，要判他的罪。不过他会逃离西伯利亚，继续进行他的工作……”
母亲越讲越觉得自豪，因急于寻找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儿子的伟大形象，她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理应用光明理智的东西来消除这天她所见到的暗淡场景，那些场面实在恐怖、残忍、无耻，使她不能忍受。健全的理智暗暗地支配着她，要把她所看见的一切光明和纯真的东西收拢起来，化作一支热烈燃烧的、灿烂辉煌的火炬……
“像我儿子这样的人，现在已有许多，而且在逐渐增加，他们都会永远捍卫着人们的自由，为维护真理斗争到底……”
她逐渐失去了警觉，把她所了解的为解放民众而展开的秘密工作讲述了一遍，好在她没有提起具体的人名。她描绘着她自己所敬重的形象，言语之中流露出她全部的力量，同时也灌注了她无限的爱(这种爱很晚才从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激发出来)。她欣喜万分地赞叹着自己心中的英雄，这些人带上她的感情色彩，变得光彩夺目。
“全世界都动起来了，每座城市都会有人做这种工作。好人的力量是不可估计的，这种力量在上升，直到我们最后胜利……”
她讲得很流利，用词得当，为了消除这一天的血腥和龌龊事件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她把优美的语句像穿彩珠似的穿成一串。她看得出来，农民们被她的话打动了，他们像生了根似的，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神情庄重地盯着她的脸，她听见坐在她身旁的女人喘着气。这些使她信念更加坚定了，她坚信自己的话和许下的诺言是正确的……
“所有的穷人，受冤枉的人，受富人及其走狗欺负的人，所有的民众，都理应支持那些为了民众而不怕流血牺牲的人民。他们都无私地为受苦的民众指明幸福的方向，照实地指出这条路的艰难性，他们不强迫任何人走这条路。但是，只要你想清楚了，同他们并肩作战，那么你会永远离不开他们。你会看到，他们的选择是对的，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可供选择!”
现在她亲自向人们宣传真理，也实现了自己多年的愿望，为此她兴奋不已。
“民众可以大胆地跟着他们走，他们不会满足小小的胜利，如果不战胜一切欺骗、残暴和贪婪，他们决不罢休。他们会一直奋斗到底，直到全民万众一心，齐声说：‘我们是主人，我们要制定人人平等的法律!’……”
她讲累了，停下来向四周瞧了瞧。这时，她有信心，相信自己的话没有白讲。农民注视着她，希望她继续讲下去。彼得两手抱在胸前，微闭着眼，那张长满雀斑的脸堆满笑容。斯杰潘一只胳膊支在桌上，向前探着身子，伸颈侧目，好像还在倾听。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因而使他脸部轮廓显得清晰。坐在母亲身边的女主人弯着腰，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盯着自己的脚。
“是这样!”彼得悄悄地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低声说。
斯杰潘慢慢地挺起身来，看了妻子一眼，他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
“这种事情如果要干，”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就要一心一意地去干……”
彼得小心翼翼地插道：
“是啊，不能三心二意!……”
“要干就干到底。”斯杰潘又说。
“闹个翻天覆地!”彼得也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