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礼拜天,在监狱的接待室里,母亲跟儿子握手告别时,感觉手心里有一个纸团。她颤抖一下,好像那纸团烧疼了她的掌心。她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望了望儿子的脸,也没看出他有什么表示。巴维尔那蓝蓝的眼睛跟往常一样,沉着坚定地微笑着。这笑容她是很熟悉的。
“再见了!”她依依不舍地说。
巴维尔又向她伸出手来,脸上浮现出怜爱的表情。
“再见,母亲!”
她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等待着。
“不要急,不要生气!”巴维尔说。
她从这句话和他额头上固执的皱纹里领悟到了答案。
“瞧你说的,”她垂下头来低声嘟哝道,“那有什么关系……”
她匆匆地走了,没有抬眼看他,免得儿子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和颤抖的嘴唇。一路上,她紧握着儿子回复的纸团,感觉这只手的骨头酸痛,手臂发沉,好像肩膀挨了打似的。回到家里,她把纸团塞给尼古拉,就站在他面前等候着。当尼古拉打开卷得很紧的字条时,她心里又出现了希望。但尼古拉说:
“不出所料!他在这里写道:‘同志们,我们决定不走,不能那么做。我们谁也不想。那样做是不珍重自己。注意前不久被捕的那个农民。他值得关心,值得你们费心。他在这里很艰难,每天和狱吏发生冲突。已被禁闭一昼夜。他最后会被折磨死。我们一致请求你们照顾他。请开导和安慰我母亲。给她解释一下,这一切她会理解的。”
母亲抬起头,哽咽着低声说:
“唉,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全懂了!”
尼古拉连忙背过脸去,掏出手绢,使劲擤了擤鼻子,低声说:
“瞧,我感冒了……”
接着,他两手捂着脸,扶了扶眼镜,在屋里踱着步说:
“您知道,我们反正也来不及……”
“没什么!让他们开庭好了!”母亲说着皱了皱眉。她很难受,一团阴冷的迷雾压在她心头。
“我刚接到彼得堡一位同志的来信……”
“到了西伯利亚,他真的能逃走吗?……能吗?”
“当然能逃走!这位同志信上说,案子不久就能了结,判决已证明了:全部判处流放。明白吗?这些卑鄙的骗子,把开庭审判变成了庸俗的闹剧。您要知道,判决书是在彼得堡拟定的,并且是在开庭审判之前……”
“别说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母亲坚决地说,“用不着安慰我,也不要再做解释。巴沙是不会做傻事的,他不会白白受苦,也不会让别人白白受苦!他是心疼我,是的!您看,他一直想念着我。他在纸条里写道,让你们给我解释,安慰我,对吗?……”
她的心剧烈地跳着,高兴得有些头晕。
“您儿子真了不起!”尼古拉出人意料地高声赞叹道,“我非常佩服他!”
“现在我们还是考虑一下雷宾的事吧!”母亲建议说。
她想立即行动起来,为他去奔走,就是走累了也值得。
“是的,您说得对!”尼古拉踱着步子说,“需要通知萨申卡……”
“她会来的。在我去探监的日子,她肯定会来……”
尼古拉在沉思,低着头,咬紧嘴唇,轻轻地捻着胡须,他在沙发上坐下,紧靠着母亲。
“可惜姐姐不在家……”
“现在巴沙在牢里,这事要是办成了,他会开心的!”母亲说。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忽然慢慢地低声说:
“我真不懂,他为什么不想越狱?……”
尼古拉抽身站起,可是这时门铃响了,两人立刻互相看了一眼。
“是萨莎,嗯!”尼古拉轻声说。
“怎么跟她说呢?”母亲也轻声说。
“是啊,要知道……”
“我真可怜她……”
门铃又响了一下,声音低一些,仿佛门外的人也在犹豫。尼古拉和母亲站了起来,一起去开门。但到了厨房门口,尼古拉躲到一旁说:
“还是您去开吧……”
母亲开了门,姑娘劈头问道:
“他不同意?”
“是的。”
“我猜到了!”萨莎满不在乎地说,但她的脸色却很难看。她解开大衣扣子,马上又扣上两个,想脱下大衣,但脱不下来。她马上又说:
“风雨交加,真讨厌!他身体好吗?”
“好。”
“健康,愉快。”萨莎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
“他信上说,要我们营救雷宾!”母亲说,她背过脸不看萨莎。
“是吗?我觉得,这个计划我们是可以接受的。”姑娘慢吞吞地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尼古拉站在门口说,“您好,萨莎!”
姑娘同他握手,问道:
“怎么搞的?不是大家都同意采用这个计划吗?……”
“可是谁来组织呢?大家都很忙……”
“交给我吧!”萨莎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说,“我有时间。”
“你就去办吧!不过,还得问问其他同志……”
“好吧,我会问的!我现在就走。”
她又扣上大衣的扣子,动作迅速,满怀信心。
“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母亲提醒她。
姑娘浅浅地一笑,温柔地说:
“请放心吧,我不累……”
她默默地同母亲和尼古拉握了手,就离开了,神色又变得冷漠而严厉。
母亲和尼古拉到窗前,目送着姑娘消失在大门外面。尼古拉轻轻地吹着口哨,坐下来写东西。
“她去办这件事,心情会好些!”母亲沉默片刻,低声说。
“那还用说!”尼古拉应道。他转身看了看母亲,笑着说道,“尼洛夫娜,您没遭受过这种痛苦,您大约不知道想念情人的滋味吧?”
“是啊!”她挥了挥手,大声说,“哪里有什么思念?只知道担心,怕父母把自己嫁出去。”
“您没喜欢过谁?”
她想了想,说:
“不记得了,亲爱的!怎么没喜欢过?曾经喜欢过,只是记不起来了!”
她看了看尼古拉,带着些许伤感,但却平静地说:
“丈夫经常打我,婚前的事全忘光了。”
他回头去写东西了,母亲出去一会儿,回房时发现尼古拉亲切地看着她,这时他正沉浸在回忆中,无限依恋地轻声说:
“您知道吧,我自己也有过这么一段恋情,跟萨莎一样!爱上一位姑娘,一位很好的好人!我不到二十岁认识她,那时就喜欢上她了。不瞒您说,我至今爱她!我对她的爱,像当年一样,一心一意,怀着感激,我永远爱她……”
母亲站在他面前,望着他那双闪闪发光的温和明亮的眼睛。他两只手放在脑后紧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远处。他那看似瘦弱但很结实的身躯似乎有些前倾,像一株植物倾向阳光。
“那你还等什么,结婚嘛!”母亲说。
“唉,她在四年前就嫁人了……”
“您早干什么去了?……”
他想了想,答道:
“您看,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两人总是不凑巧:不是她坐牢,就是我坐牢,等我出来了,她又进了监狱,或者被流放了。情况同萨莎很相似,真的!后来,她被判处十年流刑,流放到西伯利亚,远得很呢!即使这样,我也会愿意跟她去。但是,当时我们两人都很难为情,她在那里有了另一个追求者,是我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后来他们一起逃跑,远遁国外,现在还生活在那里……”
尼古拉讲完了后,摘下眼镜抹了抹,对着亮光照了照,又擦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母亲摇着头,疼惜地说。她可怜尼古拉,同时又觉得他有点好笑,不自觉露出慈母般的温和的笑容。他换了一个姿势坐好,又拿起笔,挥着手有节奏地说下去:
“结婚成家,必然消耗革命者的精力,这是不可避免的!生了孩子,生活困难,就不得不拼命干活挣钱。可是革命者要不断发挥自己的潜力,这是时代的要求,我们要始终走在大家的前头,因为我们是工人阶级,历史给予我们的使命是打碎旧世界,建设新生活。如果我们落后了,整天疲倦不堪,或者急功近利,胸无大志,那就不好了,那样几乎背叛了我们的事业!现在,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伴侣,她能和我们并肩前进,同时又不影响我们的信仰。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我们的使命不是取得微小的成绩,而是夺取全面的胜利。”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脸色也因激动而变得苍白,但他的眼神还像往常那样,闪烁着沉着冷静的光芒。尼古拉刚要说下去,门铃响了。原来是柳德米拉来访,她穿着一件不合时令的夹大衣,面颊冻得通红。她把破旧的套鞋脱下来,生气地说:
“过一个礼拜开庭,都定下来了!”
“是真的吗?”尼古拉在房间里问道。
母亲急忙朝着他走过来,不知是害怕还是高兴,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柳德米拉跟着走进来,用讽刺的口吻低声说:
“是真的!法院方面毫不掩饰,有人公开地说,判决书已准备好了。可是这算怎么架势?政府害怕它的官员对敌人发善心?于是煞费苦心去教唆自己的奴才,调教了这么久的时间,似乎还是没有把握,怕他们办事不够卑鄙吗?……”
柳德米拉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掌摸着面颊,暗淡的眼睛里充满轻视的神情,火气越来越大。
“柳德米拉,您发火也没用!”尼古拉安慰道,“您说这些他们也听不见……”
母亲紧张地听着她的话,但没有听懂,只有一句话在她心里反复回响着:
“法院过一个礼拜开庭!”
她忽然觉得,一个不可挽回的极为严峻的事件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