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维克托带着头、钉子和细木条,正在修补走道的一角。玛丽奎塔坐在附近的工具箱上,一双脚摇晃个不停,看着他修补,不时地给他递钉子。太阳斜射到他们身上,那女孩儿把围裙叠成方块遮住脑袋。他们已经交谈了一两个小时。她毫无厌倦地听着维克托描述庞蒂利厄夫人举办的晚宴。他对一切细节都夸大其词,使之显得有如货真价实的卢卡拉斯(Luculus 卢卡拉斯系罗马大将,曾任财务官、行政长官等,击退本都国王的入侵,以宅第、宴饮奢华著称。)的盛宴。他说,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到处铺满了鲜花。人们用巨大的金杯痛饮着香槟。香槟酒的泡沫中泛起了维纳斯女神,她也赶不上庞蒂利厄夫人那么令人神往。她坐在桌首,美艳得光彩照人,首饰珠宝熠熠生辉。在座的其他妇女也都年轻美貌,其魔力难以描摹。
玛丽奎塔以为,维克托已经爱上了庞蒂利厄夫人。维克托的回答则闪烁其词,这更让她的猜测得到了确认。她满脸愠怒,哭闹了一阵,并威胁说,她要走开,让他同他的阔太太们待在一起,切尼瑞岛上有十几个男人在疯狂地追求着她哩。由于爱上已婚男人现在成了风尚,哼,只要她愿意同赛丽娜的丈夫到新奥尔良去,她任何时候都可以私奔。
听她这么一说,维克托便说,赛丽娜的丈夫是个傻瓜,一个胆小鬼,一头蠢猪。为了表示他的不满,他还说,下次一碰见他,就用头把他的脑袋砸成肉酱。于是,这一前景让她擦干了泪水,又快活了起来。
他们一直谈论着那次晚宴和城市生活的诱人之处。就在这时,庞蒂利厄夫人自己从房子的拐角处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们以为肯定是个幽灵,吓得目瞪口呆。然而,那毕竟是她的血肉之躯呵,显得疲惫不堪,像是走了远路。
“我从码头走上来,”她说,“听见头声,我想一定是你在修补走道。这可是件好事呵。去年夏天,那些松动的木板常常使我摔跤子。怎么这儿的一切显得如此荒芜,如此抑郁呵!”
维克托很快就明白过来,埃德娜是搭博德莱特的小帆船而来,除了休息之外,毫无别的目的。
“你看,什么都还没有安排就绪,你住我的那间屋吧,这是惟一可住的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她叫他别担心。
“菲罗麦尔的饭菜你不嫌弃吧?”他继续说,“你在这儿的时间里,我设法把她母亲叫来。你以为她会来吗?”他转身问玛丽奎塔。
玛丽奎塔以为,菲罗麦尔也许能来干几天,钱倒还是够的。
这女孩看到庞蒂利厄夫人的样子,立刻怀疑是不是情人的幽会。但维克托的吃惊不像是装出来的,庞蒂利厄夫人冷冰的样儿冰也看得清清楚楚,因此,这个烦人的念头并没有在她的头脑里扎根。她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位一度举办美国最豪华的晚宴、新奥尔良的所有男人都拜倒在她脚下的女人。
“你什么时候用餐呢?”埃德娜问,“我已经饿慌了,但用不着另外去准备。”
“我用不了多少时间,或者说根本不花时间就准备好了,”他边说边慌慌忙忙地收拾工具。“你到我的房间去收拾收拾,休息一下吧。玛丽奎塔带你去。”
“谢谢,”埃德娜说,“不过,你知道吗,我想在就餐之前,去海滨好好洗洗,甚至游泳一会儿。”
“海水太冷了!”两人都大声说,“别想游泳啦。”
“呃,我可以去试试吧——只把脚趾伸下去。嘿,我看,太阳晒得这么热,足足可以使深处的海水暖和。你们能给我两块毛巾吗?我最好立刻就去,以便按时回来就餐。要是我等到下午才去的话,恐怕海水就太凉了一点。”
玛丽奎塔立即跑进维克托的房间,拿着几块毛巾出来,递给埃德娜。
“我希望你的餐桌上有鱼呵,”埃德娜说着,便开始离去,“不过,要是没有,也别马上去准备。”
“快跑去找菲罗麦尔的母亲吧,”维克托给小女孩下达指示,“我去厨房看看能弄点什么。不知她玩的什么鬼把戏!女人干事总不长脑子!她事前该给我捎个信儿嘛。”
埃德娜木呆呆地继续走向海滨,除了感到阳光之热以外,对其他一切都没有特别留心,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早已考虑过一切必需考虑的事,就是在罗伯特走了之后,她一直到早晨都眼睁睁地躺在沙发上,把一切都想妥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自言自语:“今天是阿罗宾,明天会是另外的什么人,对我而言,那毫无差别。莱昂斯?庞蒂利厄无失大局——只是拉乌尔和埃廷尼例外!”现在,她才清楚地理解自己很久之前,对拉蒂格诺尔夫人讲到宁愿放弃非本质的东西的真正含义,然而,她也决心不愿意为孩子们而放弃自我。
就在这个不眠之夜,她绝望得再也提不起劲来。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期求。除了罗伯特之外,她再也不想挨近任何男人,甚至认识到,就是罗伯特本人,连同自己对他的思念,终有一天会从他的存在中消失,最后只留下她孤单单的一个人。孩子们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眼前,有如仇敌一样征服了她,而且在她的余生中,还在寻求他的灵魂硬拉回受奴役的状态。不过她知道,自己有办法躲开他们。她走下海滨,再也不想这些事。
海湾的水面伸向远方,映衬出太阳的万道光芒。大海的声音格外迷人,永不停息,时而低声耳语,时而狂躁喧嚣,时而咕咕哝哝,正召唤着人们的灵魂潜入那孤寂的深渊。白色的海滩沿岸,上上下下空无人影。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正在高空挣扎,扑打着翅膀,盘旋翱翔,但无力地掉落下来,栽进了大海。
埃德娜发现,她原来的游泳衣依旧挂在那个钩子上,已经褪色。
她穿上游泳衣,把衣服留在换衣间。但她一到海边,那里空无一人,便立即脱掉令人不快、紧裹身子的泳装,终身第一次赤条条地站在露天之下,任凭日光照射,微风扑打,听凭海浪的召唤。
一丝不挂地站在天地间,多么陌生,多么难堪,又多么地有趣啊!她感到自己像个新生的婴儿,在这个不甚了了的熟悉的世界上,才第一次睁开眼睛。
带着泡沫的浪花冲击着她白生生的双脚,像蛇一样缠绕着她的脚踝。她向前方走去,海水冰凉,但她继续向前。水深了,抬起了她雪白的身体。她伸出双臂,用力向前划去。大海的波涛富于肉感,温情地紧紧地拥抱住她的躯体。
她继续向前,再向前。她记得自己独自游出很远的那个夜晚,回想起当时生怕再也回不到岸边的恐惧。现在,她根本不朝后看,只一味向前,再向前,心里想的仅仅是,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横跨那绿草如茵的原野,相信它无边无际。
她的手臂和大腿逐渐疲乏了。
她想起了莱昂斯和孩子们,他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他们没有必要以为他们可以占有她,包括她的肉体和灵魂。要是赖丝知道她的情况,是会大笑不止啊!“你把自己叫做艺术家!你装什么假呵,夫人!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勇敢的灵魂,敢作敢为,蔑视一切。”
她越来越疲惫不堪,已经不能自已了。
“再见吧——因为我爱你。”罗伯特不知道,他不了解,他也绝不会了解。如果她去见过曼德勒特医生的话,也许他就会了解——可现在太迟了,海岸已经抛在她背后老远老远,她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光。
她凝视着远方,昔日的恐怖突然出现,可立刻又消失不见了。埃德娜听到父亲和玛格丽特的声音,听到拴在美国梧桐树下的老狗在狂吠,听到那个骑兵军官越过走廊皮靴发出的嚓嚓声,还有蜜蜂的嗡嗡声,空气中充满石楠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