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然而,凭借偶尔从他脸上掠过的火光,人们不难发现,如有必要,只要他一激动,一发怒,就可以使他用来震慑敌人的可怕的战斗花纹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而侦察员却和他不一样,他那敏锐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滴溜溜地转动着。他又吃又喝,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危险来打扰他的食欲,但实际上,他一直也未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有许多次,他把葫芦和鹿肉举到嘴边时就停了下来,脑袋转向一边,仿佛在全神贯注地辨听着远处某种可疑的声音——他的这一举动总是令他的客人意识到在他们的周围可能会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并让他们回忆起把他们撵到这儿来躲避灾难的令人心惊胆战的起因。不过侦察员在停下来辨听声音时,并没有说什么话,因此由这些停顿所引起的暂时不安也就很快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家也就忘记了。
“来吧,朋友,”在晚餐临近尾声时,隼眼扒出一只藏在树叶下的小酒桶,对坐在身边的歌唱家说,而此时他正在品味隼眼的烹调手艺呢,只听隼眼接着说:“来点云杉酒吧,它会洗刷掉你对小马的一切思念,它会使你的生命重新振作起来。为我们更进一步的友谊干杯,我希望不要为这么一匹小马而在我们之间留下嫉恨和不满。请问你怎么称呼?”
“盖姆特——戴维?盖姆特。”歌唱家回答说,他准备痛饮一番,用这位森林居民浓郁芬香、风味特别的云杉酒,一洗胸中的哀伤与惆怅。
“一个多么好的名字,我敢断定,这一定是从可敬的祖先那儿传下来的。我是一个喜欢琢磨名字的人,对取得好的名字,我是十分欣赏的,虽然,在取名字这一具体方面,基督教的做法大大不如原始部落所遵循的原则。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胆怯的人取名叫莱昂(莱昂(Lyon)是“狮子”(lion)的同音词。),而他的妻子则叫佩兴斯(佩兴斯(Patience)即“耐心”。),要不了一只被追猎的鹿跑出几码远的工夫,她就会失去耐心,破口骂人。而对于一个印第安人,他的性格与作为却无愧于他的名字,他叫什么名字,他通常就具有名字所显示的特征——但不是说,秦加茨固,他的名字是“大蛇”的意思,所以他便是一条蛇了,大的,或者小的;而是说他懂得人类迂回曲折,或能屈能伸的本性,他沉默不语,却能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对敌人发起攻击,出奇制胜。你的职业是什么?”
“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唱赞美诗的教师。”
“噢!”
“我教康涅狄格的青年新兵唱歌。”
“你应该挑一个更好的职业。那些年轻的卑鄙之徒在森林里到处乱窜,又笑又唱,已经够热闹的了,他们应该像洞里的狐狸那样,出气都不应该大声。你会用滑膛枪,或者会使步枪吗?”
“感谢上帝,我从来没有摸过那些杀人的玩意儿!”
“也许你懂得怎样使用罗盘,能把荒野里的山川河流画到纸上,让后来的人根据图上的名字找到这些地方?”
“我不做这样的事。”
“你长着一双可以把长路变成短途的腿!我猜想,有时你也跑跑腿,给将军送点什么消息。”
“从来没有过。我除了从事神圣的音乐教育这一高尚的职业外,从来不做别的工作!”
“这真是个奇怪的职业!”隼眼嘀咕着,心里觉得暗暗好笑,“像猫鹊似的,一辈子都在模仿别人的喉咙里可能会发出来的各种高音和低音。好吧,朋友,我想这也许就是你的才能吧,这与有人喜欢打枪或有其它什么爱好一样,并不应该受到什么指责。还是让我们来听一听你能唱些什么吧,这是一种道晚安的友好方式,因为现在小姐们该休息了,她们必须积攒精力,明天清晨,在麦柯亚人还未出动前,我们就要踏上一条艰苦漫长的路了。”
“我十分高兴赞同你的提议,”戴维说着,整了整他那副铁丝框眼镜,取出了他那本心爱的小书,很快将它递给了艾丽斯,“经历了如此艰险的一天之后,还有什么比做晚祷告更合适、更能安慰人的心灵呢?”
艾丽斯微微一笑;但望着海沃德,她的脸倏地红了,并且显得犹豫不决。
“尽情地唱吧,”海沃德悄悄说,“在这样的时刻,这位可敬的圣歌歌手的建议不是很有意义的吗?”
艾丽斯一向虔奉宗教,而且对音乐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爱好,现在受到海沃德的鼓励,她想放声高歌的欲望被激发起来了。她把书翻到其中一页,那儿有一首适合他们当前形势的圣歌,在这首诗歌中,诗人不再受自己愿望的驱使,想要胜过受神启示的以色列王,他发现了一些受过磨炼的、值得令人尊敬的、有影响的人物。科拉也有意支持妹妹的做法,那位做事颇有条理的戴维拿出了定调管——这是必不可少的预备工作——吹了吹,校正了调子,于是,在曲调的伴奏下,响起了歌声。
曲调庄严而缓慢。两个姑娘手中拿着小书,显出一种神圣的激情,她们圆润甜美的嗓子,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婉转,就连那奔腾的流水也好像为她们的歌声作低音伴奏。戴维天生的乐感和灵敏的耳朵控制和调整着声音的高低,使之适合于这山洞有限的空间,山洞的每一条裂缝、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他们时高时低的声音所发出来的震颤心灵的音符。印第安人的眼睛紧盯着眼前的岩石,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岩石。
但侦察员却不同,他一手托着下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渐渐地,他那刻板严峻的脸松弛了,随着歌声一句接一句地继续着,他感到他钢铁般的性格被征服了,他的记忆回到了童年,那时,他还在新开拓的殖民区里,就常常听到这样的圣歌声。他那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开始湿润了,圣歌还未唱完,热泪就从那似乎早已枯竭的源泉中滚滚地流了出来,流到了他那无比坚毅、饱经风霜的双颊上。正当歌手们拉长声音,即将唱完一个低沉和声的尾音,听众们贪婪地、如醉如痴地听着,仿佛意识到歌声即将逝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叫,它既不像人的声音,也不像你能想得出来的其它任何东西的声音,它来自洞外,不仅穿透了这幽深的岩洞,也钻进了所有听到它的人的心里。接着是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连奔腾的急流也因为这骇人的、非同寻常的叫喊声而停止了流动。
“这是什么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艾丽斯才打破这可怕的寂静,轻声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海沃德大声重复了一遍。
隼眼和印第安人都没有回答。连他们自己也显出一副惊讶的模样,专心地听着,似乎在等待那声音再次出现。最后,他们聚在一起,用特拉华语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接着安卡斯穿过里面最隐蔽的那一段山洞,从那儿尽头处的洞口,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等他走了后,侦察员立刻用英语说:“这到底是什么声音,这儿的人谁也不能确定;虽然我们俩已在森林里闯荡了三十多年!我确信,没有一种印第安人或野兽发出的叫声是我未曾听到过的;可是这一声叫喊却证明,我只不过是一个自视过高的、徒有虚名的人!”
“那么,会不会是那些剽悍的印第安武士为了恐吓敌人而发出的喊声呢?”科拉问,她站在那里,拉下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态度十分镇定,与她那焦虑不安的妹妹不可同日而语。
“不,不;这声音很邪乎,很人,叫喊中含着一种残忍;但是,你一旦听见了战斗的呐喊声,你决不会错把它当作别的声音!喂,安卡斯!”他用特拉华语朝回到洞里的年轻酋长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我们的火光有没有透到毯子外面去?”
安卡斯的回答很简洁,也很果断,用的是同样的特拉华语。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隼眼不满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不过我们的藏身之地还是很隐蔽的!需要到那边洞里去的人就快去吧,好好睡一觉,我们得在太阳出来前就早早上路,趁着明戈人还在享受黎明觉的时候,最大限度地抓紧时间赶到爱德华堡去。”
科拉带头照他的话做了,她的从容与镇静告诫胆子更小的艾丽斯必须服从隼眼的命令。然而,在她们离开之前,她悄悄地向邓肯提出一个请求,要他也一起跟她们去。安卡斯掀起毯子让她们过去,而当姐妹俩回过头来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时,她们看到侦察员双手捧着脸,又坐回到那渐渐熄灭的火堆前,那样子,分明是在深深地思索那打断他们晚上祈祷的无法解释的喊叫声。
海沃德手拿一支燃烧着的树枝,给他们这一新居狭长的通道投下一束暗淡的光。他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放好树枝,然后走到姑娘们身边。这是自她们离开爱德华堡外的防御土墙以来,第一次单独和他在一起。
“不要离开我们,邓肯,”艾丽斯说,“那可怕的叫声总在我们的耳边响着,我们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得着觉呢?”
“让我们先来检查一下你们这个临时的安身之地是否安全可靠,然后再来谈别的。”他回答说。
他走到了这个洞靠近尽头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出口,和其它出口一样,也用毯子遮藏着,他掀开这厚厚的幕帐,呼吸着从瀑布那边飘来的清新空气,立刻觉得精神了许多。这条河的一条小支流流过一个又深又窄的沟壑,它是由水流冲击此处松软的岩石形成的。这条就在他脚下的壑沟,形成了一道有效的防线,海沃德确信,它可以抵御任何从对面方向来的危险;在离他们几十码远的上方,水流奔腾而下,发出闪闪的白光,它汹涌澎湃,气势磅礴,有着一股摧毁一切的力量。
“大自然已在这里构筑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海沃德指着下面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急流中的陡峭斜坡说,然后他放下了毯子,接着说道:“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我们的前面有善良忠诚的人守卫着,因此,我觉得我们没有理由违背可敬的主人给予我们的劝告。我相信科拉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你们俩人都必须好好睡一觉。”
“科拉也许不会当面拒绝你的意见,但她却不能按你说的去做,”姐姐回答说,此时她已和艾丽斯一起坐在一张用樟树叶铺着的榻上。“即使我们不会再听到那神秘的可怕的叫声,也还会有别的原因使我们不能安心入睡。海沃德,你扪心自问,在这样的荒野里,在这么多的危险中,一个父亲既不知道他的孩子怎样过夜,也不知道他的孩子在哪里过夜,他该有多着急、多担心呀!作为女儿,我们怎能忘掉这一切,怎么能心安理得呢?”
“他是一个军事指挥员,知道如何估计森林中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是一个父亲,不能违背人的天性。”
“他对我干的一切傻事是多么的宽容!对我的一切要求又是多么体贴纵容!”艾丽斯抽泣着说,“我们太自私了,姐姐,不该冒这样的危险急于去探望他!”
“在这样一个为难的时刻,我硬要他答应我们去看他,这也许太鲁莽急躁了,但我们已向他证明,不管别人在他陷入困境中怎样不管他,至少他的女儿对他是忠诚的!”
“当他听说你们到达爱德华堡的时候,”海沃德和蔼地说,“担忧和父爱在他的心中激烈地斗争着;当然是父爱占了上风,因为你们父女已分别了很久、很久,最后,父爱取得了胜利。‘是我那思想高尚的科拉激励着她们,邓肯,’他说‘我不忍心阻止她们。要是那些捍卫英王陛下荣誉的人能有科拉的一半坚定沉着,那就该感谢上帝!’”
“难道他没有说起我吗,海沃德?”艾丽斯问,颇有些妒忌的样子。“当然啦,他是不会完全忘掉他的小艾尔西(艾丽斯的昵称。)的吧?”
“当然不会,”海沃德回答;“他用上千个亲热的名字呼唤你,这些称呼我一个都不敢擅用,但我能证明它们都是很合适的。真的,有一次,他说——”
邓肯突然停住不说了,当他的眼睛注视着艾丽斯的眼睛,而艾丽斯也正好怀着一种急切的女儿之情,将脸转向他想听听到底她父亲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像原先那样令人恐怖的叫喊声突然响了起来,传进了山洞,使得海沃德停下了话头。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惊恐不安地等待着那可怕的叫声再次响起。最后,那毯子被慢慢地掀了起来,侦察员站在了洞口,他脸上坚定沉着的表情明显地开始消褪,在这个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的神秘叫声面前,他所有的智慧和经验已被证明是毫无用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