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那个冒险的休伦人从小船后探出头来,小船箭一般顺流而下,他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声地喊叫着,以示胜利。喊声未落,林子里也响起一阵喊叫和欢笑,这恼人的阵势宛如五十个魔鬼正在大肆辱骂一个倒下去的基督徒,发泄着他们对神祗的不满。
“暂时让你们笑个痛快,你们这伙魔鬼的子孙!”侦察员边说边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任凭他的枪倒卧在脚下,“现在在这样的林子中,最快最准的三支枪还不如三支毛蕊花秆,或去年打下的一对雄鹿角。”
“那怎么办呢?”邓肯问道,他此时反倒更像一个男子汉,渴望着大干一场,刚才那种失望的心情在他身上一扫而光,“咱们的情况到底怎样?”
隼眼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不住地在脑袋上搔着,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动作所包含的意思已很清楚了,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不会产生任何误解。
“我们的情况想必不会那么糟!”邓肯?海沃德大声地说,“休伦人还没到这儿,我们可以利用那两个岩洞,我们可以阻止他们登陆。”
“用什么来阻止他们?”侦察员冷冷地问,“用安卡斯的箭,或是女人常流的眼泪?不行,不行。你年轻,有钱,还有朋友,在这样的年纪就要死去,我知道是很不甘心的!但是,”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那两个莫希干人,继续说,“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纯粹的白人,让我们用行动来教育那些森林中的土著们,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白人也会和红人一样,勇敢地面对死亡。”
邓肯迅速扭头朝隼眼刚才眼睛所示方向望去,从那两个莫希干人的举动上,他确实意识到情况已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秦加茨固神态庄严地坐在那块岩石的另一端,他已将战刀战斧放在一边,他一面从头上拿下那根鹰毛,一面捋着头顶那簇孤零零的头发,为使它完成最后的、义无反顾的任务而作好准备。他的面容镇定自若,还带着一副沉思的神色,而他那黑黑的、发亮的眼睛正在渐渐失去由刚才的战斗而激发出来的凶猛的光,而流露出来的是时刻准备好迎接一切可能的意外变化,乃至死亡的决心。
“我们的情况不会、也不可能这么无望!”邓肯说,“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救兵就会来到。我现在并没见到什么敌人!对于一场冒险极大,获胜希望很小的战斗来说,他们对它已经厌倦了吧!”
“或许用不着一分钟,或者是一小时,那些诡计多端的毒蛇就会来偷袭我们,根据他们的本性,说不定现在就藏在咱们附近,正听着咱们说话呢,”隼眼说,“他们一定会来的,会弄得我们走投无路也说不定!秦加茨固,”——他用特拉华语说——“我的兄弟,我们已经一起打完了最后一仗,麦柯亚人将为莫希干族的这个贤人和我这个白人之死而欢呼,而这两个人的眼睛可以把黑夜当作白天、把白云看作泉水的雾气!”
“让明戈女人为她们死去的亲人痛哭去吧!”秦加茨固带着他特有的骄傲和坚定,回答说,“莫希干人的‘大蛇’(这是秦加茨固的绰号,表示他动作的快捷与凶猛。)已盘绕在她们的棚屋里,他已用她们孩子们的哭泣声毒杀了她们的喜悦和欢庆胜利之情——那些孩子的父亲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自从化雪以来,已有十一个战士横尸于离他们部落的墓地很远的地方了,而只要秦加茨固不开口,就没有人能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让他们拔出最锋利的刀,挥舞最快的战斧吧,因为他们的死敌已处于他们的包围之中。安卡斯,一个高贵民族的佼佼者,叫那些胆小鬼快来吧,要不,他们一会儿便没有了士气,变得像女人一样了!”
“他们正在鱼群中寻找那具尸体呢!”年轻的首领低低地柔声答道,“休伦人与粘滑的鳗鱼为伍!他们从栎树上掉下来,就像熟透了的果子,等着人们去吃!特拉华人却放声大笑!”
“唉,唉!”侦察员轻声低语着,他一直认真地听着这两个土人颇为特殊的、有些不太冷静的谈话。“他们已经燃起了印第安人特有的感情,他们这样做只会很快激怒麦柯亚人,加速自己的死亡。至于我,一个纯血统的白人,应该像一个真正的白人那样死去,以无愧于我皮肤的颜色,真正做到口中无怨言,心中无悔恨。”
“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科拉边说边走上前来,在此前,一种本能的恐惧吓得她一直贴在岩石上,“这条小路通向四周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可以逃进森林,祈求上帝的救助。去吧,勇敢的人们,我们欠你们的实在太多了,我们不忍心再让你们卷入到我们不幸的命运中去了!”
“小姐,假如你认为易洛魁人会让我们顺顺当当地从这条小路进入森林,那么你对他们诡计多端的本性并不了解!”隼眼回答说,可是他马上又诚恳地加了一句:“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要是我们顺着急流往下漂游,他们的枪弹也许追不上我们,他们的喊声我们也不会听见了。”
“那就试试这条河吧。我们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给残忍的敌人多增加几个牺牲品呢?”
“为什么,”侦察员骄傲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重复道,“一个人与其带着负罪感苟且偷生,还不如问心无愧地死去!再说要是芒罗将军问我们把他的女儿留在哪儿了,是怎么留下的,我们又该怎样回答他呢?”
“就到他那儿去,告诉他,我把她们留在那儿了,是她们叫我捎信来向你求救的。”科拉走近侦察员一步,慷慨激昂地说,“告诉他,休伦人将他的两个女儿困在了北部荒野,只要他谨慎从事,行动迅速,她们也许还能得救;然而,要是他的救兵来晚了,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她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喉咙几乎哽咽,“真到了那一步,就请你把他女儿的爱,女儿的祝福和最终的祈祷带给他,告诉他,不要为她们过早的夭亡而悲伤,而是要信心十足地期望着与她的女儿们相会于基督的天国。”
侦察员冷峻的、饱经风霜的脸庞渐渐有了表情,科拉说完后,他便低下了头,用手托住了下巴,那模样,似乎是在深深地思索着她刚才提的建议。
“她的话有道理!”最后,从他紧闭而颤抖的嘴唇中,迸出了这样一句话,“是呀,这些话体现了基督教的精神;在一个红人看来是正确高尚的事,在一个纯血统的白人看来,也许是有罪的,对这一点,他并不是不懂。秦加茨固!安卡斯!这位黑眼睛姑娘的话,你们听到了吧?”
然后他又用特拉华语向他的同伴说着什么,他的神态虽然沉着平静,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异常坚决。那个年长的莫希干人神情严肃地听着,似乎在反复思考着谈话的内容,好像他已感到了这些话的重要性。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于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并用他们民族独特的强调语气,迸出了一个英语单词“好!”。然后,他又重把战刀和战斧插回腰间,默默地走到了从河岸边看来最隐蔽的那块岩石边。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下游的树林,又用方言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告诉他们他打算走的路线,接着便跳进河里,沉入水中,立刻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
侦察员则没有马上出发,他还想和慷慨豪爽的科拉再说几句话。科拉看到自己的劝说获得了成功,心里顿觉平静了许多。
“不单单是老年人富有智慧,有时年轻人的智慧并不亚于老年人,”他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就很明智在理,怎么称赞都不过分。万一你们被什么人带进了森林,当然我是说你们当中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的人,在你们经过的地方一定要折断些灌木丛上的细枝,尽量将你们经过的踪迹弄得明显些,只要人的眼睛能看清这些标记,你们就可以指望一位朋友跟踪寻觅而来,即使到了天边,也会把你们找到。”
他充满深情地与科拉握了握手,然后举起他的步枪,怀疑忧伤地注视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一边,然后也走到了刚才秦加茨固入水的地方。他用手攀住岩石,身子悬了一会儿,环视四周,脸上露出了一种特别的郁伤的表情,愤愤地说:“要是火药够用的话,何至于此!”然后,两手一松,沉入水里,一会儿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安卡斯,此时,他正站着斜靠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异常镇定。科拉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无动静,便朝下指着那条河,说:“你的朋友们都已看不见了,很可能,他们现在都很安全。难道你还不该走吗?”
“安卡斯要留下来。”年轻的莫希干人用英语冷静地回答。
“你这样做只能增加我们被俘时的痛苦,同时也减少了我们获救的机会!去吧,热心肠的年轻人,”科拉继续说,在莫希干人的注视下,她的眼睛垂得越来越低,或许是直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到我父亲那儿去,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做我最忠实的使者。告诉他,要他信任你,交给你钱财,来赎回他女儿的自由。去吧!这是我的愿望,我的祈求,你一定得去呀!”
年轻的莫希干酋长沉稳平静的脸色换上了忧伤的表情,他不再犹豫。他悄没声息地跨过那块岩石,跃入了急流之中。留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看到在下游很远的地方,他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又没入水中,再也看不见了,大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些突然的、而显然又是成功的尝试,仅仅发生在现在看来变得非常宝贵的几分钟之内。科拉朝安卡斯望了最后一眼后,转过身来,用颤抖的嘴唇,向海沃德说:“我听说过你非凡的游泳技术,邓肯,”她说,“那么,你也应该学学这些质朴忠诚的榜样。”
“这就是科拉?芒罗强迫她的保护人应有的忠心么?”年轻人勉强地笑了笑,心情沮丧地回答。
“现在不是争论意见对错或它们之间的微妙差别的时候,”她回答说,“而是应该把每个人的责任都要认真考虑一番的时候。对于我们来说,你留在这儿已不会有多大帮助,但你必须为其他更亲密的朋友保存你宝贵的生命。”
他没有回答,但他充满深情的双眼落在了美丽的艾丽斯的身上,而艾丽斯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正紧紧地信赖地攥着他的手臂。
“再考虑一下吧,”科拉略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在停顿的过程中,她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心灵的痛苦比恐惧带给她的痛苦更强烈、更巨大,“对于我们来说,最坏的结果不是别的,而是死亡,这是在上帝召唤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交纳的贡物。”
“还有比死更坏的不幸呢,”邓肯嘶哑地说,他似乎被她的固执己见惹恼了,“不过,有一个为你们的利益而心甘情愿地去死的人与你们相伴,也许可以逢凶化吉,挡开灾难。”
科拉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用披肩遮住了自己的脸,拉着几乎麻木的艾丽斯,朝里边的那个山洞的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