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从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超乎寻常的克制态度来判断,海沃德一直认为,敌人留着他,是为了把他当成俘虏交给蒙卡尔姆。一个人处在危难之中时,思想仍然是十分活跃的, 特别是在受到希望激励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就更加活跃,更加丰富,不管这种希望是多么微弱,多么渺茫。他甚至曾想象过,敌方可能会利用芒罗的父女之情来要挟他放弃对英王的效忠。因为尽管那位法军司令官以过人的胆识和勇气闻名遐迩,但也被认为是一个善耍政治手腕的人,在处理政治问题上并不总是尊重道义上的义务,这种做法,在当年的欧洲外交事务中是非常普遍的,它给欧洲的外交涂上了极不光彩的一笔。
现在海沃德所有的这些天真单纯、不着边际的沉思遐想都被休伦人的举动击得粉碎。那伙随大个子战士而去的休伦人早已向霍里肯湖畔进发,而海沃德和他的同伴们除了被留下来作无望的俘虏、听凭这几个野蛮的征服者摆弄处置以外,不会再有其它的什么指望。为了急于弄清最坏的结果,同时也很想在这样的危难时刻试一试金钱的效力,海沃德不得不勉强地和马古亚搭话。马古亚原来是海沃德的向导,而现在则是指挥并决定这些人未来行动的权威,考虑到这一点,海沃德和他说话时,不得不尽量装出友好和信任的口气,他说:“我想要和马古亚谈谈,我所说的只适合于一个伟大的头领来听。”
马古亚轻蔑地盯着海沃德,回答说:“说吧,树木并没有耳朵。”
“但是这些红皮肤的休伦人却不是聋子,只适合于一个民族的伟大人物听的话,年轻的战士听到了会醉倒的。如果马古亚不愿意听,国王的军官懂得怎样保持沉默。”
“那么,你说吧,”他说,“如果那些话是马古亚应该听的。”
“精狐狸已经证明他无愧于加拿大先人赐予他的这一光荣称号,”海沃德开始了他的话题,“我了解他的智慧和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将牢牢记住,到时候一定给他酬劳。一定的!精狐狸证明他不但是一位卓越的首领,而且还懂得怎样蒙骗他的敌人!”
“精狐狸做了些什么啦?”马古亚冷冷地问。
“什么!难道他没有看到林子里到处都是潜伏着的敌人,连一条蛇都休想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过去吗?然后,他不是假装迷了路把休伦人给蒙骗了吗?他不是装出要回到自己那个曾经极不公正地对待他、把他像狗一样撵了出来的部落去么?当他想按照自己的愿望行事的时候,难道我们没有帮助他,给休伦人造成一种假象,让他们认为白人已经相信他们的朋友已变成了他们的敌人了?这一切难道不是真的吗?而当精狐狸运用他的智慧把他部族的人弄得有眼看不清、有耳听不明的时候,难道他们没有忘记他们曾不公正地对待他、强迫他逃到莫霍克人那儿去的事实么?难道他们没有把他和俘虏留在河的南岸,而他们却愚蠢地过河往北去了么?难道精狐狸不打算像只真正的狐狸那样,循着自己的足迹,将有钱的白头发的苏格兰人的女儿们带回到他身边么?是的,马古亚,这一切我都很清楚,而且一直在考虑怎样来回报你良苦的用心和所表现出来的忠诚。首先,威廉亨利堡的首领会像一个大首领所应有的气魄那样,对这样的功劳予以奖赏。这次授予马古亚的奖章(给印第安人中的重要人物授予奖章是白人安抚他们的一贯做法由英国人授予的上面铸有在朝国王的头像,由美国白人授予的则铸有现任总统的头像__原注)将不再是锡制的,而是金箔的;他装火药的角里,火药总是满满的;口袋里的钱多得像霍丽肯湖畔的鹅卵石;山鹿将会服服帖帖地舔他的手,因为它们知道它们跑得再快也逃不脱他新得到的那枝枪的枪口!至于我自己,目前还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谢之情怎样才能超过那个苏格兰人,但是我——是的,我将——”
“那位来自日出之国的年轻头领会给些什么呢?”注意到海沃德正要谈到可能满足一个印第安人的最大愿望的奖赏数目,却又欲言又止时,精狐狸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将使酿自大洋彼岸诸岛的美酒在马古亚的茅屋前流过,直到这个印第安人的心比蜂鸟的羽毛还要轻松,他的呼吸比忍冬花的气息还要芬芳。”
海沃德不紧不慢地讲着他那套微妙的言词,而精狐狸则一直神情严肃地听着。当海沃德提及他所施展的用于蒙骗同族人的诡计时,他的脸上隐隐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的庄严表情。当海沃德煞有介事似地提及他被自己的部落赶了出来而身心受到伤害时,他的眼中冒出了难以抑制的凶猛残忍的光,这使海沃德相信,他冒险提及的这件事确实触及了他的痛处,产生一定的效果。最后,当海沃德把精狐狸复仇的渴望和他对金钱的欲望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时,他看出,精狐狸的注意力至少已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精狐狸提问题时,态度安详平静,还带着印第安人特有的尊严,但从他听了回答以后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深思的表情来看,海沃德确信,他的回答是非常巧妙周密的。休伦人沉思片刻,然后用手按住了肩膀上的伤口的简陋包扎,有点愠怒地问道:“好朋友会留下这样的伤痕么?”
“‘长枪’要是打敌人,会只划出这么浅浅的一道伤口么?”
“特拉华人不是像蛇一样爬到他们所爱的人身边,蜷曲着伺机袭击他们么?”
“‘大蛇’要是不愿被人听到,他咬人时别人会听得见么?”
“白人的头领会朝他兄弟的脸上放枪么?”
“要是他真的想杀人,他的枪会放空么?”海沃德装着十分诚恳的样子,一边微笑着,一边回答说。
一阵简洁而机敏的问答之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双方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海沃德见那印第安人仍在犹豫。为了彻底赢得他的信任,引他上钩,海沃德又想重新列举一下奖金的数目,但马古亚却做了一个富有表达力的手势,说道。
“够了,精狐狸是一个明智的头领,他要做什么,你就等着瞧吧。去吧,闭上你的嘴。等马古亚说话时,你再回答吧。”
海沃德注意到马古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其余的休伦人,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便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以免引起那伙人的怀疑,以为他和他们的头头在搞什么名堂。马古亚走到马匹前,装作对他同伙的勤快和机敏表示十分满意的样子。接着他又招手示意海沃德,要他帮助姐妹俩上马,除非有紧急情况,他一般是不用英语讲话的。
再也没有更好的拖延时间的借口了,邓肯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也只好照马古亚的吩咐去做。趁他帮着姐妹俩上马的当儿,他将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轻声向两个战栗着的姑娘耳语了一遍,她们由于害怕印第安人凶恶的嘴脸,很少抬头看他们一眼。戴维的母马已被大个子头领的随从牵走,因此,他和邓肯一样,不得不徒步行走。然而邓肯对此并不觉得怎么沮丧,因为这样可以减低行军的速度,以便拖延时间;他仍不断地回首向爱德华堡的方向张望着,期望能从密林深处听到某些象征着救兵到来的声音。一切准备就绪后,马古亚做了一个立即出发的手势,他自己则走在队伍的前头。戴维跟在他后面,他的伤痛已大大减轻,神志也渐渐清醒起来。姐妹俩骑马走在戴维后面,海沃德则走在她们的旁边,其他的印第安人分别走在队伍的两侧和后面,看来他们丝毫也没有放松警惕。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只有海沃德偶尔向姑娘们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或者是戴维从心底发出几声悲叹,以此来发泄他胸中所感受到的屈从而带来的羞辱之情。现在他们正向南前进,与去威廉享利堡的路线几乎相反。尽管马古亚很明显地在按照他们会议决定的方针行事,但海沃德并不相信他会这么快就忘掉了他所提及的那些物质的诱惑。他也清楚地知道印第安人所选择的行军路线总是弯弯曲曲,绕来绕去,也许这完全是一种计谋和手段的需要,这条表面的路线不一定直接通向目的地。然而他们就这样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在茫茫的林海中艰难地穿行,丝毫不见旅程要到尽头的迹象。海沃德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的光透过密密的树枝,直直地照进了森林,他知道已到了中午时分,他渴望着马古亚赶快改变计划,采取一条对自己的希望更为有利的路线。
他有时甚至幻想,这个谨慎小心的印第安人,由于丧失不能安全通过蒙卡尔姆军队驻守地的信心,而正在向一处著名的边区殖民地走去,那里有一位国王的杰出军官,也是一位六族联盟部落的好友,拥有大片的土地和宅院。海沃德相信把他们交给这位威廉?约翰逊爵士(威廉5约翰逊爵士(1715_1774),爱尔兰人,纽约莫霍克流域的开拓者其主要业绩是在英法两国争夺北美控权斗争的后期设法使易洛魁人保持中立甚至对英国友好1737年移居新大陆,置地买业,终于成为英属北美洲最大的土地所有者和最富有的移民之一在易洛魁人六族联盟中有很大的影响和威望)比把他们带到加拿大的荒野要好得多,但即使要做到这一点,他们也必须在森林里令人厌倦地穿行几十英里,而每前进一步,他就离目前的战场越远,因而也就离他的岗位越远,也就是说,不仅离他光荣的岗位越远,而且也离他职责的岗位越远。
只有科拉一人还记着侦察员临走时的嘱咐,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机会,便伸出手去将她手所能及的树枝折断。但是印第安人高度的警惕性使她这一谨慎的行动变得既困难又危险。有许多次她都没有达到目的,她一伸手便遇上了敌人警惕监视的目光,每当此时,她便佯装受惊,胳膊也便顺势做出女性受到惊吓时的姿势。有一次,仅仅只有一次,她完全成功了。她从一枝较大的漆树上折下了一枝粗枝,同时还突然来了灵感,故意把自己的一只手套也同时扔在地上。然而,这一可能会使救兵受到启发而跟踪而来的标记,却被一个监视她的印第安人发现了,他拾起了那只手套,故意折断了一些留在那株灌木树上的树枝,使它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经过一番搏斗后落荒而逃经过时压断似的,接着他手按战斧,颇具威胁意味地看了看科拉,这样,科拉想在她们经过的地方偷偷做上标记实际上已变得不可能了。
由于两队印第安人中都有马,两条行军线上都留下了马的足迹,这使得依据马的足迹来帮助救援部队找到这些俘虏的踪迹的希望也落空了。
假如阴沉不语的马古亚稍有一点鼓励的表示,海沃德早就会大胆上前与他说话了。但在整个行军过程中,这个家伙很少回头看一看跟在他后面的人,而且也始终不说一句话。他把太阳当成他惟一的向导,有时又凭借土人特有的精明才能识别的暗记,凭着精确的直觉,和飞鸟般辨认方向的本能,他沿着布满松林的荒地行走着,有时又穿过肥沃的小山谷,涉过小河和溪流,越过起伏的山岗与小丘。他似乎从来没有犹豫过。不管是道路几乎难以辨认,或者是根本没有路,或者是道路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这一切对他的行进速度和判断力都不曾产生丝毫的影响。似乎疲倦对他来说不会起什么作用。每当那几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从脚下踩着的枯叶上抬眼朝他张望时,他们都能看到马古亚黑黑的身影在前方的林木间飞快地穿行,他的头一动不动地朝着前方,由于他行走如风,头顶上插着的羽毛也随风飘了起来。
当然他这样卖力地飞速赶路不是没有目的的。穿过了一处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水流湍急的小河的低谷后,他突然爬上了一座小山,此山陡峭异常,很难攀登,为了能跟上大伙,姐妹俩不得不下马步行。登上山顶后,他们发现这儿是一小块平地,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树木,马古亚黑黑的身子就躺在其中的一株树下,好像他早就准备好要在这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就像全队人员所迫切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