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事实上,海沃德已经看到,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已在小丘的一侧躺下了,就像某个人,决心在分配给他休息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利用来休息。戴维也学他的样子躺下了,他的伤口因为感染而使他发烧,现在加上一天的艰难跋涉,他烧得更厉害了,他的说话声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舌头贴在牙床上”(语出《圣经?旧约?诗篇》第二十二,《遇极苦时之祈祷》。)时发出的声音。海沃德不愿继续这场无用的争论,于是装作服从的样子,背靠木屋的圆木,半躺着,然而他的心里却坚定地下了决心,在他亲手将这对可爱的姐妹交给芒罗之前,决不合眼。隼眼相信他已经把海沃德说服了,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于是这一冷僻之处重又笼罩在他们发现它之前的沉静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邓肯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敏锐地注意着来自森林中的哪怕是些轻微的风声。他的目光随着夜色的降临而变得更敏锐了;当星星开始闪烁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凭借依稀的星光,分辨出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的同伴们的模样,能看清秦加茨固直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四周组成黑色屏障的树林中的一棵树。他还能听到睡在离他不远处的姐妹俩轻微的呼吸声,就连一片树叶被风吹动的极轻微的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然而到后来,他却把怪鸱哀婉的啼鸣当成了猫头鹰的呻吟了;他那对极疲惫的眼睛偶尔还能望见繁星的闪光,后来他便产生了幻觉,觉得合上了眼皮也能望得见。有时,在他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也会把一簇小树丛看成是与他一起守卫的哨兵;接着他的头垂到了肩上,而双臂又随之着地寻求支撑;最后,他的整个身体终于松弛了,弯曲了,年轻军官于是就深深地睡去,他梦见自己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古代骑士,半夜里还守卫在一位刚刚被救回的公主的帐篷前,他相信,凭这样的忠诚和守护,他一定能讨得公主的欢心。
疲惫之极的海沃德自己也不知他到底这样毫无知觉地睡了有多久,可是,当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的时候,他便把睡梦中的一切都忘记了。这一拍尽管很轻,海沃德还是立刻跳了起来,因为在朦胧中他想起了头晚夜幕降临时自己答应要承担的责任。
“是谁?”他一边问,一边将手伸到平时挂佩刀的地方,摸到了刀子。“快说!是朋友还是敌人?”
“朋友,”秦加茨 固低沉的声音回答说,他指着透过树缝照进柔和之光的月亮,立刻用蹩脚的英语接着说,“月亮来了,而白人的堡垒还远——远得很哪!趁法国人现在还在闭着眼睡觉,我们该出发啦!”
“你说得对!把你的同伴叫醒,给马上好辔头,我去招呼我的同伴作好准备,马上出发!”
“我们都醒着呢,邓肯,”木屋里响起了艾丽斯柔软的银铃般的声音,“如此香甜地睡了一觉之后,我们的精神已恢复了,马上出发赶路是不成问题的。而你却为我们整整地守卫了一夜,要知道你是在经过了漫长一天的劳累之后还这样做的呀!”
“确切地说,我本来是想守夜的,可是我那不争气的眼睛背叛了我,我又一次证明自己是个不尽职责的人。”
“不,邓肯,你不用否认了,”微笑着的艾丽斯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阴暗的木屋里来到月光下,浑身散发着经过休息后重又现出的活泼与美丽;“我知道你是一个粗心的人,那是在照顾你自己的时候;而你在保护别人的时候,警惕性可高啦!我们能不能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也好让你们歇一歇。我和科拉非常非常乐意替你们站岗放哨,而你和其他所有勇敢的人尽可放心地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
“如果羞愧能治好我的瞌睡,我保证以后决不合眼,”年轻人一边不安地说着,一边望着艾丽斯天真的脸庞,然而他从艾丽斯温柔关切的神色中,丝毫也觉察不出有什么正在引起他疑虑的地方。“确确实实,由于我的粗心大意,使你们遭受危险的处境以后,在保护你们安全的问题上,我连一个战士都不如。”
“除了邓肯本人以外,没有人会指责他的这个缺点的。还是去睡吧,相信我,我们虽是弱女子,但决不会在守卫方面出什么差错的。”
海沃德还想就自己的过失作进一步的解释,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正在不知所措时,秦加茨固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使他暂时从尴尬的境地中摆脱出来。他的儿子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莫希干人听到了敌人的动静!”隼眼轻轻地说,此时他和大伙一样,已经醒了,正准备起床,“他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但愿不是这样!”海沃德吃惊地说,“我们的血已经流得够多的了!”
这位年轻的战士嘴里尽管这么说,手却抓起了枪,大步向前走去,为了弥补过去的疏忽,他准备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所照看的人。
“是林子里什么觅食的野兽在我们附近徘徊吧?”当他亲耳听到那低沉的、显然还是很远的、令莫希干人吃惊的声音时,不由得轻声说道。
“嘘!”聚精会神的侦察员说,“是人,尽管我的感觉与印第安人相比要逊色得多,连我也能听出这是人的脚步声!一定是那个仓惶逃走的休伦人碰上了蒙卡尔姆的外围部队,于是就循着我们的足迹追来了。就我本人来说,我并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流更多的血,”他脸上充满了焦虑的神色,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围着他的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不无忧虑地说道:“但注定要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谁也没办法!安卡斯,把马牵到木屋里去;还有,朋友们,你们也跟着进木屋去吧。尽管它又破又旧,总还是能躲一躲的,它过去可是受过枪弹的洗礼的!”
人们立刻按照他说的去做了,莫希干人将那两匹纳拉干塞特马牵进了木屋,其余的人也都默默地跟了进去。
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现在已听得分外真切,大家不再怀疑它侵扰的性质了。他们不久还听出其中夹杂着用印第安土语互相呼唤的声音,隼眼低声对海沃德耳语,断定说,这是休伦人的土语。不一会儿,那伙人就来到了纳拉干塞特刚刚拐进去的、围绕木屋四周的灌木丛边,此时,他们显然显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因为一直引着他们到这儿来的足迹忽然不见了。
从声音来判断,似乎那地方聚集了二十来人,大家意见不一,建议各样,吵吵闹闹,乱成了一锅粥。
“这帮坏家伙知道我们的弱点,”隼眼轻声说,此时他和海沃德一起站在漆黑的阴影里,透过圆木的缝隙向外偷偷张望着,“否则他们不会这么悠哉悠哉、懒懒散散,像婆娘们行军似的。你听听那伙卑鄙的家伙!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了两条舌头,而腿却只有一条。”
尽管邓肯在战斗中十分勇敢,但在这种令人担忧、后果未卜的时刻,面对侦察员冷静而富有个性的评论,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把枪握得更紧,透过窄窄的圆木的缝隙,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月光下的一举一动,心里变得越来越焦急。接着便传来了那伙人中有一个听起来具有权威的人的低沉的说话声,其他的人则静静地听着他的命令或建议,以示尊敬。听完命令以后,随之便响起了树叶的沙沙声和枯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很明显这伙印第安人正在分头行动,寻找失去的足迹。幸运的是,那月光虽在木屋四周的空地上投下了柔和的水银似的清辉,却未能穿透树林里树叶织成的天幕,因此它下面的所有物体仍笼罩在使人容易造成错觉的阴影中。这场搜索当然毫无结果;因为隼眼他们从那条隐蔽的小道进入矮树林时动作突然而又迅速,因此,在朦胧的树丛里他们的足迹是无法辨认出来的。
然而没过多久,那伙吵吵闹闹的土人就开始搜索四周的矮树林了,他们渐渐地走近了围在小空地四周茂密的小栗树林的里层。
“他们来了,”海沃德轻声地说,同时准备把枪从圆木缝隙中伸出去,“他们一走近,我们就开枪。”
“不要暴露目标,”侦察员回答说,“只要火石一闪,甚至一点点硫磺的气味,这群红了眼的恶棍就会一下子扑向我们的。如果我们真的是为保全头皮而战,你就应该相信熟悉印第安人习性的人的经验,战斗的喊声一起,这些人通常是不会后退的。”
邓肯回头看了看,只见姐妹俩躲在木屋最里面的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而那对莫希干父子则站在阴暗处,像两根直立的木桩,一动不动,显然他们已做好了一旦需要就马上出去的准备。海沃德强压心中的焦躁,重又向木屋外的空地注视着,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事情。正在此时,一簇灌木丛被拨开了,一个高高的全副武装的休伦人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这块小空地上。当他注视着这座寂静的木屋时,月光照在了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将他惊讶和好奇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他发出一声印第安人惊异时常有的惊叫声,接着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有一个同伴立刻来到了他旁边。
这两个印第安人在这座趋于倾塌的木屋前伫立良久,指着它用难懂的部落方言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们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木屋走近,每走一步,他们都要停下来看一看那座木屋,那模样就像一只受惊的鹿,受好奇心的驱使,既想上前看个明白,可心里又惴惴不安。俩人中有一人突然在土堆上停下了脚步,他停下来仔细观察那土堆。此时,海沃德看到侦察员从刀鞘里拔出了刀,同时还放低了枪口。年轻人也学着他的样,为这场看来是不可避免的战斗作好了一切准备。
这两个印第安人离木屋已非常非常近了,此时只要马匹稍为动一动,甚至是比平时稍大一点的呼吸声,也会将这些逃难者暴露在敌人的面前。但是这两个休伦人发现了这个土堆的特殊用途,于是他们的注意力似乎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他们一起交谈着什么,声音低而庄重,好像在显示崇敬的同时还流露出十分畏惧的样子。接着他们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往回退时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座破败的小木屋,好像企盼着看到死者的幽灵从那沉静的墙里飘出来似的,他们一直退到空地的边上,然后慢慢地走进了灌木林,接着便消失不见了。
隼眼把枪托放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惊奇地说道:
“啊!他们崇敬死人,这一次是死人救了他们的命,也许也救了一些更好的人的生命。”
海沃德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到了他同伴说的话上,但并没有作答,然后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使他更感兴趣的那两个人身上。他听到那两个休伦人离开了灌木林,不久,显然其余的搜寻者都聚集在了他俩的周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俩对整个事件的叙述。经过几分钟急切而严肃的讨论之后,这情形和他们起初结集在这儿时吵吵嚷嚷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而且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森林深处了。
隼眼一直等到一直在专心谛听着的秦加茨固向他作了个手势,让他确信,那伙撤退的人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确实已离他们很远很远,他才招呼海沃德把马牵过来,并要他把姐妹俩扶上马。她们上马以后,他们便走出了这间木屋那破败的门,向着和进来时相反的方向,悄悄地踏上了旅程,在他们离开这块地方的时候,姐妹俩朝那沉静黯淡、趋于倾塌的木屋偷偷瞧了一眼,接着他们便离开了这柔和的月光,渐渐没入了森林的阴暗之中。